第一个听见水声的往往是瞎子。他不用看,也不想看。他总是闭了眼,习惯黑暗中的世界。黑暗中的世界是声音的世界,黑暗中的光亮是声音的主宰,黑暗中的爆炸是声音的由来。他把头埋得很低,别人以为他在做梦,其实他在观梦,瞎子心中明镜似的,别人看不到的他也看到了,别人忽略的他也听到了。第一个听见水声的是他,并且他毫无偏差地指出了水流的方向。我们沿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依然不见流水,只见一片茂密的树林。但这么一来,我们也就都听到了诱人的水声。那么就等吧,等到秋天、冬天,树叶落尽,终于那股水奔涌眼前。
这时候,你的船呢?这时候就别找瞎子,要找哑巴了。哑巴不说话,只知道低头干活最好。什么是养默?就是先当瞎子后当哑巴,我敢说你干的活是天底下最漂亮的。
放下才会成为她
放得功名富贵之心下,便可脱凡;放得道德仁义之心下,才可入圣。
放下钻营功名富贵的心,就可以超凡脱俗。放下追求道德仁义的心,就可以称圣人了。
放下才会成为她。你把一朵花拿在手里,很好看,很香,但你不可能永远把她拿在手里,如果你看见她在你手里腐烂,你还会爱她吗?不如放下,在她开放的时候就放下,这样你满心满身都是她。权利也是这样,喜欢抓权的人非得要看到权力烂在手中他才放手,那时已晚了,权利烂了有毒,杖成毒杖,手是毒手,那时人人都觉得晦气,没人愿理你,又何必?
放下一座山,不知不觉你就高过这座山,你就成了山。
小我必成大盗
利欲未尽害心,意见用害心之蟊贼;声色未必障道,聪明用障道之屏藩。
欲望不一定害心(指正确的欲望符合人性),小我之见才是害心之贼。声色不一定忍道(指有的享受有益身心),耍聪明才是忍道的大祸害。
聪明之害前面已讲过,我们来谈谈“意见”之害。此处的意见指“我见”,“我见”是佛家语,指小我之见。“蟊贼”指小虫子成了大祸害。《诗经》上讲:“去其螟媵,及其蟊贼。”讲农夫耕耘除虫,大虫也要去,小虫也要去。“留下大虫吃小虫”,这不过是笑话,最终大虫小虫会毁了一片好庄稼。
我们内心的小我好比小虫子,刚开始时毒害不深,反有几分趣。从前有个人养了一只小老虎,非常可爱,这人把虎当猫养,吃睡在一起,等他这只“猫”一旦恢复野性,第一个吃的,就是他这个养虎为患的人。
坏东西都是可爱的。不但虎虫毒蛇各有灵巧处,衮衮诸公冠盖显赫,望之若神明,但你摸摸试试!大盗非一日养成,小我可一日驱走,时时耕耘,时时呵护,才是好农夫。
窄小处自有光明
人情反覆,世路崎岖。行不去,须知退一步之法;行得去,务加让三分之功。
人情反覆,世路崎岖,行不通的地方要懂退一步海阔天空。行得通的地方更要加把劲赶上去。
“行不去”指走不通,“行得去”指走得通。走不通须退让,走得通要加把劲,因为机会不多。
为什么有的门为我而闭,有的路因我而开?从人的心性上来看,什么样性子的人走什么路。黑心走黑路,这是必然的,丹心走明路,这也是必然的。说到底,上帝为我们闭上一扇门是为我们好,须知不是所有的城都适合我。这就叫“闭上一道门,忘掉一座城。”世上的城城门大开,未必都适合义人。佛经上把人身比做“烦恼城池。”
有路是奖赏。路是现成的,最好不要新创什么。给路人路走,这是道路设计者的初衷。你上道,走道,通向窄门。“叩门,就给你开。”小小的至圣所,世上还有什么大过它?
窄小处自有光明。精华就那么一点,宇宙都装不下。此处,老子谓之“玄牝”。
什么时候都不要扮恶人
待小人不难于严,而难于不惡;待君子不难于恭,而难于有礼。
对待小人严厉不难,难就难在可以不严厉。对待君子恭敬不难,难就难在真正有礼。
对君子有礼,对小人不恶。我们什么时候都不要扮恶人,你可以严厉,不可以凶恶。当你真恶时,必遭恶犬饿狼猛虎毒龙反扑。当你假装恶时,往往误伤朋友。有的人喜欢凶神恶煞吓小孩玩,其实已在小孩心中投下阴影。面孔狰狞,暴露本性为兽。手段狠毒,果然原来是鬼。长期扮恶人,就会成为恶人。有人夸口:不怕不怕,我有办法。所谓“办法”就是一起为恶。因此,请不要试图扮演什么,最好以真面目示人。要说“礼”,这就是礼。孔子对阳虎“不恶”,对老子“有礼”,做到了两方面的统一,确实是圣人。
驯虎者不凶,驯龙者不恶,治水者不暴,救火者不狂。末了,我把这四句话送给大家。
葆全天性就是开发人生
宁守浑噩而黜聪明,留些正气还天地;宁谢纷华而甘淡泊,遗个清名在乾坤。
宁肯笨拙不开窍也不耍聪明,留点天性做人。宁肯远离繁华而甘于淡泊,留个口碑在人间。
“浑噩”指没开窍,这是一种天性葆全的好现象。“七窍开而浑沌死”,画蛇添足人笑是痴,画人添尾巴画成了猴子大家却都看不见。我们做人都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这条尾巴就叫智慧。拖着智慧累不累?不如剪来扔了多好。没智慧就没了尾巴,回到本来的样子。满兵入关时所留的辫子,当初是为了方便在马上射箭,清兵入关后,他要求所有人都学他,这就过了。太聪明了不好,强迫人学自己更不好。
浑浑噩噩的古代先民披散头发优哉游哉,工作,唱歌,求爱,生育,比现代人更像人。“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当李白放弃他治世的理想,摘下他的帽子,披散头发望着窗外的时候,我们知道,一位真正的诗人诞生了。
别让心气高过顶
降魔者先降其心,心伏则群魔退听;驭横者先驭此气,气平则外横不侵。
降魔先降心,狂心按下去就没有魔鬼。抗暴先“顺气”(指理顺气场,看清局面),气平了就可以不发作。
前句讲“心”,后句讲“气”,合起来就是讲“心气。”心气高的人你要把他请下来很难,除非是他自己跌倒。果树长在悬崖上,夸口的猴子纵身一跳,果子到手,自己也掉下了悬崖。世上的悬崖往往是肉眼看不见的,我们的身边处处有悬崖,事事有陷阱,时时有圈套,人人自危。这一切皆因魔。驱魔降魔你不要找张天师,找自己就行了。按住自己的心魔不发作,一切都是好的。心魔一发作,天地不安。魔从狂出,一个人心气高迟早入魔。调顺气息,打理心情,虚心受教,自然回到正常状态。不要试图挑战极限。要为弱不为强,才是真正的强者之道。人能快过风吗?能盖住云吗?不能。但人可以让风云为他服务。所谓英雄,并不是与风云赛跑,而是静立风云之下,握紧手中的长剑,他眼中的每一个清晨都是黄昏,每一个人都只不过是魔。他已有把握把敌人打退,因为在以前他也曾是那样。
嘉禾恶草不可同植心田
教弟子如养闺女,最要严出入,谨交游。若一接近匪人,是清净田中下一不净的种子,便终身难植嘉禾矣。
教育子弟好比养女儿,交游要谨慎。一旦接近匪人,就好比干净田里种下不干净的种子,终身很难种植嘉禾(指好的德性)了。
匪人必似善类,最能诱惑无知子弟。大盗必行仁义,最能收买国人之心。贤人理家如恶狗,圣人理家如恶魔。以魔治魔,实在不得已。圣人手中有三根绳子,捆天捆地捆人。捆天以约天时,捆地以止洪波,捆人以防其心。种种这些,都是为了守住固有心田。这心田种不得不净种子,这心田只能种植嘉禾。何谓“嘉禾?”“嘉禾”一词出自《书经》,是天应周公的祥瑞。这嘉禾异亩同株,禾上有禾,谷穗上又分出一枝谷穗,是谷物中的双黄蛋,很奇异。古谚:“一禾熟,天下足”,指的就是这嘉禾。
田中一禾,分为百穗,天下足食。心中一善,分为百善,可渡千万人。此为嘉禾之义,愿君自种之。
千山万水无欲刚通
欲路上事,毋乐其便而姑为染指,一染指便深入万仞;理路上事,毋憧其难而稍为退步,一退步则远隔千山。
情欲一途,不要乐得方便就轻易染指,一染指坠入万丈深渊。天理之路,不要怕难而稍稍却步,一停留远隔万水千山。
所谓“欲路”指人欲之路,所谓“理路”指天理之路。这话用心良苦。有的事一沾染,便进入另一个世界。人入花海满身是香,一入人海却不见人。并不是不见人,是见不到想见之人。真正的“人”不会出现在人堆里,因为他绝对不会随潮流。要见他也很容易,你只要关上屋子,熄了灯,闭了眼,就能看见。那个人就是你自己。反观内心的人是真正的人,请勿向外寻找。
欲路无限,其苦也无限。几年前我写了两句诗:“年年君有酒,夜夜我无眠。”此中况味,实不欲再尝。
无欲无求,已飞渡千山万水。但有一念,即坠苦海。
嗜好最好清淡些
念头浓者自待厚,待人亦厚,处处皆厚;念头淡者自待薄,待人亦薄,事事皆薄。故君子居常嗜好,不可太浓艳,亦不宜太枯寂。
念头重、事业心强的人应该厚积薄发,待人“厚”些,处处都丰厚。念头轻、事业心不强的人对自己也将就,待人勉勉强强,收获当然也很勉强。因此君子做事要处理好厚与不厚,凡事念头不能太重,当然也不能太轻,否则遇事拿不起来。
君子都有“不良嗜好,”家居出仕,酒色都是常事,算不得什么。性之所至,有人好玩三妻四妾,就过了。有人好玩花石本是雅事,但花石玩大了竟可丧国,不可不慎。我指的是宋徽宗爱玩花石,就有大臣从南方给他搜来奇石名花,以“花石纲”为名义献寿,引发民乱,竟至动摇国本。一部《水浒传》,就曾说此事。“花石纲”、“生辰纲”,宋徽宗君臣吟风弄月时,江湖好汉正亡命天涯,这种巨大的反差必会引起抗争。我在太湖边上走,看见山上随便一块石头都精美绝伦,本想带走一两块,转思如此尤物,不是我能玩得起的!因此不曾带走,还是让它留在太湖最好,于我,于她都无损害。
有人好行仁义,千里之外去行仁义就是侵略了,美国是也。有人好教训人,最终饱受教训,但还要板着面孔装下去……
种种这些,都因嗜好太浓的缘故。世上有没有清淡的嗜好?好酒而不滥饮,好色而不滥交,好权而不滥杀,好财而不贪,好道而不弃家,信神而不攻击别人是异端。这是令人羡慕的境界。
太枯寂了没生机,太浓艳了接近死亡,生死之间,我将何之?
什么都不爱了,至少爱自己,连自己都不爱了,我将何之?我将得到自己。从来没听说过月亮、花草这些自然之物爱自己,我只听说过月缺花残。但说也奇怪,它们永远美好。人一个劲地爱自己,反而不美好。也许不爱自己(旁白:意思是忘掉自己)那天,就真的得到自己。
喜欢花好月圆,只能得到月缺花残。
喜欢月缺花残,连花好月圆也得到了。
改命由自己
彼富我仁,彼爵我义,君子故不为君相所牢笼;人定胜天,志壹动气,君子亦不受造化之陶铸。
他有他的富贵,我有我的操守,君子不会被权力吓倒。人一定下来就会胜过天(指环境),志向单纯就可以发动自身的正气去干事,从这个意义讲,君子不会被命运限死。
本篇说的有英雄气,前一句讲:有人富我不羡慕,我自有仁以为宝;有人贵我也不羡慕,我自有义以为器,因此我不被人笼络,可以自由。后一句讲:我相信人定胜天,我的志向可以改变我的气数,因此我也拒绝被天地创造。
这话说得大,“天地君亲师”,他接连打破三样:天地他都不要,君他也不要,颇具革命色彩,凭什么?原来他凭仁义。事情奇怪了,他凭“亲师”打破“天地君”,这还是儒家吗?答案是这是真正的儒家。真正的儒家只讲仁义,不讲其他。
“君子亦不受造化之陶铸”,不接受天地化育,等于说不甘心被造。君子知道,天地也是被造的,岂能造人?天地之上,别有天地。人心之内,方见人心。君子改命,莫不从方寸之间开始。
有距离才超然
立身不高一步立,如尘里振衣、泥中濯足,如何超达?处世不退一步处,如飞蛾投烛、羝羊触藩,如何安乐?
君子立身如果不高,只在一步之内踮起脚尖,就好比在灰尘里抖衣服,泥浆里洗脚,怎能超然?君子处世如果不退守远些,只在一步之内转圈圈,就好比飞蛾扑火,公羊角插进篱笆栏里拔不出来,又谈何安乐?
这段话连用四个比方,让我们立身不妨高些,处世不妨退远些,不然难免继续像泥猪打滚,水牛溜滩,站不起来(旁白:你也学耍嘴皮了)。原文四个比方很形象,如今夜长无事,明灯在案,姑述之。
“尘里振衣,”灰尘里抖衣服,只会越抖灰越多,反眯了眼。这时候最好别乱抖了,索性把衣服顶在头上跑出去,找个没灰尘的地方再使劲抖干净,穿起来,再别走回去了。
“泥中濯足,”泥浆里洗脚肯定越洗越脏,洗不干净。用水中之泥洗脚上之泥,以泥洗泥只能是和稀泥,一团糟。然而事情有点奇妙,泥洗泥虽然洗不干净,但垢搓垢居然搓下来,垢尽见白肉。有种休闲叫“泥浴”,说白了就是我们小时候玩过的“泥巴来搓。”在舍不得用香皂肥皂的年代,我们这些农村娃儿脚秆脏了,大人教我们:“泥巴来搓,”我不信泥巴能洗脚,学别人抓把泥巴在脚上搓,三搓两搓,居然干净了。这“泥浴”之道为:当不干净的和不干净的搓在一起,反而干净了。当然,最后要用清水冲一下。道教的仙人常是乞丐,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靠在街边屋檐下在脚上搓泥丸,谓之仙丹。
只做一样样样精通
学者要收拾精神,并归一路。如修德而留意于事功名誉,必无实诣。读书而寄兴于吟咏风雅,定不深心。
学者要收拾精神并归一路,如果又想修身养性,又去好功名利禄,就达不到实在的境地。同样地,又想专心读书,又想做吟风弄月的诗人,就一定不可能专心。
好一个“收拾精神,并归一路!”把所有念头放下,只做一件最要紧的事,这样最好。样样都玩,难成大器。只做一样,反而样样精通。一通百通,力猛势雄,不通也得通。孔夫子只是一个仁,关云长只是一个义,这文武两位圣人是所有男人的榜样。孔夫子何曾学做官?关云长何曾学带兵打仗?天生就会。其实也不是天生就会,而是大路旁通。就拿关羽来说,当初他只知道行走江湖提刀杀人,认识刘备张飞,他们桃园三结义,一起打天下。好个天下!天下是打出来的,不打不相识,不打不成交。天下是个贱骨头,越打得狠,它越让你享受。于是我们看见关羽手提青龙偃月刀,专杀不义之人。他从不多想,只用刀来说话。一把刀斩断情魔,好把快刀。一把刀杀出情关,好把钝刀。刀钝了关羽自己会磨,原来他又是磨刀匠。
大无畏方见大慈悲
人人有个大慈悲,维摩、屠刽无二心也;处处有种真趣味,金屋茅檐非两地也。只是欲闭情封,当面错过,便咫尺千里矣。
人人都有大慈悲,居士与屠夫没差别。处处都有真趣味,高房低屋都一处。这种固有的东西就叫“道”,人人都有,只要你关闭情欲,就会打开天理。如果还要沉溺情欲,就会当面错过,咫尺千里。
上篇说杀人,这篇说慈悲。何谓慈?何谓悲?《智度论》讲:“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原来给人欢乐叫慈,救人痛苦叫悲。有人只慈不悲,有人只悲不慈,皆未达旨。又慈又悲、大慈大悲、永远慈悲才是真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