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丽匆匆地上楼,到了秘书小邢的办公室。小邢正在等她,说了一声万区长来了,就再也没有别的话,抓起电话拨到田常规办公室,说,田书记,万区长到了。田常规说,请她过来吧。小邢仍然无声,引着万丽来到田常规办公室,田常规已经迎了过来,握了握手,简洁地说,万区长,来了,坐。万丽以为田常规还会打一两句哈哈的,像刚才通电话那样,但当她发现田常规已经没有了客套,细心敏感的万丽就预料到,今天的事情非同寻常,田常规很急。果然,等小邢给万丽泡了茶,退出去以后,田常规就说了,万区长,周洪发被双规了。一向说话干脆不拖泥带水的田常规却又补了一句,一小时前得到的消息。
万丽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的亢奋的情绪低落下去了,一颗悬挂着的心也“咯噔”一下掉了下去,毫无疑问,田常规是要她去接任周洪发,这是大老板亲自点了她的将,按说是一种荣耀,一种特殊的待遇,但是这一个挪动,却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首先,这不是提拔,万丽当区长,已经是正处级,提,就要提到副厅级了,刚才在来的路上,万丽也曾经拿市里有可能的副厅级的位子都想了一遍,虽然没有摸着头绪,但是想一想也觉得颇有信心。以万丽的年龄、经历、工作表现和能力,应该不会是平调,更何况,万丽在正处级的位子也已经坐了几年了,这时候调动,平调的可能就更小。
再退一步说,即使是平调,平的中间也还会有些微的上下,比如同样的局长,也有不一样的分量。往往一个干部,干出动静来,就会受到注意,就有提拔的希望,但是动静也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在有些位子上,你再怎么闹,也闹不出个动静来。曾经有个档案局长,在任上的时候,搞了一个政绩工程,将几十年的档案全部翻了个底朝天,该补漏的补漏,该改正的改正,花了整整两年时间,做成一件轰动的大事,被全国档案系统评为模范,确实给市里争了光,但最后还是提前离了岗,让位给年轻的同志。他当调研员,也仍然是处级,没有上得了那艰难的半级,更没有进什么班子。
所以说,平调平调,哪里又有真正的绝对的“平”?更何况,从市区最大的一个区的区长位子上,调动到房产公司,这两个砝码的重量更是不等的,别人再怎么说等,也是不等的,何况房产公司原先还是个二级企业,提成正处级单位也不过是两三年的事情。虽然它在周洪发手里作出了成绩,作出了名声,但是那更多的是经济效益上的成就,可以作为一个人的政绩,只能提供参考,却够不上仕途的重要砝码。
本来万丽的仕途基本上是可以预料的,她今年刚满四十,在正处的位子上,虽然不算最年轻,但也属于年轻的军团,再干一两年,如果机遇好,四套班子里,需要年轻的女干部,就有她的可能。尤其是市政府那一头,她是当过区长的,有实干的经验,可能性会更大一点。但是现在情况出现了意料不到的转折,万丽非常明白,如果她到了周洪发的位子上,她的仕途将是不可预料的了。再想具体一点,周洪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可不是一天两天积累下来的,现在尚不知他给公司留下了多么大的窟窿,但推想起来,这窟窿绝对小不到哪里去。说一个人走了,一个单位就垮,多半是因为这个人早就把单位搞垮了,只是先前没有暴露而已。周洪发留下的麻烦不会小,替他收拾烂摊子的人,这日子能好过吗?
万丽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把这些利弊一一想过了,但在最后的时刻她是非常清醒极其明智的:大老板点她的将,到哪里她也得高高兴兴地去。
万丽的想法,逃不过田常规的眼睛,当然,即便田常规闭着眼睛,这些干部的心思,他又何尝不知。哪个干部心里没有小算盘,哪个干部肚里没有个小九九,这都正常,田常规只是因为他在南州的干部面前,就显得大度了,他要是到了省委书记或中央领导面前,不也一样得转上自己的小九九吗?
所以田常规尽管可以洞察万丽的心思,却没有一点点责怪她的意思,他也知道自己不必多说什么,也不必做什么思想工作。动员什么,像万丽这样的干部,早就具备了相当好的干部素质,所以,田常规换了一个方向,说,万丽,你可能不清楚我为什么这么急。坐在沙发上的万丽略微地欠了欠身体,在有意无意中让身体再侧过来,对着田常规一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等待着田书记的下文。田常规稍稍停顿了一下,才说,中央刚刚下了文件,最近全国各地拆迁户自焚的事件频繁发生,影响很大,中央十分重视……今天下午,省委王书记分别给各市打了电话,直接传达了中央的精神。万丽又点了点头,她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这不是她说话的时候。田常规并没有具体解释中央的精神是什么,但万丽应该能够想得到,毕竟在机关工作了这么多年,政治上的敏锐她不缺少,也绝不亚于那些嗅觉灵敏的男同志,田常规的谈话才刚刚开始,万丽就已经明白了他大半的心思。
作为政府的一个企业,作为政府的房地产公司,一方面,要参与残酷无情的市场竞争;另一方面,政府在房地产上要做的一些亲民、安民、抚民行为,也要通过她来实施,比如一些利润微薄甚至无利可图的安居工程、定销商品房,哪个投资商肯做?
万丽深深知道,这可是一个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活啊。
既然田常规是了解万丽的,他就不必和万丽多说什么,所以,此时此刻,谈话还刚刚开始,田常规的思路却已经跳跃过前面的程序,直接进入具体操作的步骤了。说,万丽,我初步考虑,将公司从房产局脱出来,直接到政府,换一块牌子,名字可以考虑一下。我认为,也不必含含糊糊地叫什么综合开发有限公司之类,干脆气派大一点,就叫集团公司。田常规的用心,是显而易见的,本来周洪发的房地产公司和市房产局虽是两块牌子,两个平级的单位,但行政上却一直还是一个班子,公司归属房产局管理,分离出来,无疑是为了给万丽更大的权力,更多的自由,当然,最终的目的是要万丽干更多的事情。虽然田书记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但万丽还是小心地问了一下:那,与房产局的关系——?田常规毫不犹豫地说,那就是彻底脱钩,没有关系了。田常规稍一停顿,又说,我一直在考虑,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住宅的问题,将会成为我们工作中的一个大头。在衣食住行中,衣和食已经基本解决,下面就是住和行了,目前大家对政府的意见,也大多集中在住和行上,住房问题和交通问题一样,都是直接关系百姓的切身利益,而且在解决了温饱之后,这就是比较大的利益,甚至是头等的利益了。所以,在政府这头,成立住宅发展局是势在必行的,虽然就全国而言,目前还只有上海和深圳两家政府有住宅发展局,但是我认为,我们南州市,如果条件成熟,完全应该列入议事日程来认真考虑了。也就是说,田常规今天的这一步棋,不仅仅走了这一着,他已经看到了前面好几步,将房地产公司与房产局脱钩,就是为在适当的时候建立住宅发展局铺出一条道来。
一个强势政府,能够直接影响楼市的兴与衰,田常规把万丽放到这个位子上,无疑他是看好万丽的,是看重万丽的,他也明白,从职务上讲,从工作性质上讲,虽然有点委屈了万丽,但是万丽应该承受得起这点委屈。而万丽作为田常规手中的一粒棋子,当然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压力和面对的阵势有多么的严峻,也正因此,万丽先前稍稍低沉下去的激情,又渐渐地昂扬起来了。面对挑战,她暂时地忘记了利害得失。田常规又说,这只是我的初步考虑,我还没有和钱书记、张部长他们通气,想先听听你的想法,既然你表了这个态,下面的事情就好办了。其实,田常规根本就没有听万丽的想法,万丽也根本就没有表态,但是事情是明摆着的,两个人都默认了这种无言的承诺。
田常规接下来谈的内容,更是万丽始料不及的。田常规说,万丽——他忽然笑了一下,说,是不是应该早点到位,就称万总了,这也算作思想上、心理上抢先到位吧。万丽也跟着笑了一笑,但仍然不便多说什么。田常规继续道,从明年起,南州的交通,要来一个彻底的大改变,不仅几条主干道路要拓宽,要建环城的高架桥,城乡结合部的立交、轻轨也要列入规划,要给它考虑位子了。那天我和江市长一起排了排,半年后,南州同时有八条路的工程要上马。万丽点了点头,她知道,修路意味着拆迁,拆迁意味着安置,安置的任务艰巨而沉重。果然,田常规单刀直入地说,你要在三年之内,保证我四十万平方米的定销房。万丽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脱口问,多少?田常规又说了一遍,四十万。万丽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气。田常规毫不留情地说,而且,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我只有一个东西给你,就是这个位子。你也知道,政府划拨土地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哪怕是定销房用地也不行,所以,我给你的,除了这个位子,其他的,一寸地、一分钱、一块砖,都得靠你自己去挣。田常规说过后,看着万丽的反应,万丽很想点点头,但是她觉得自己的脑袋特别的沉重,想点也点不起来。而且——田常规又说了一个而且,在每一个“而且”之后,都是给万丽的肩上再加一点分量:要三方满意,拆迁户满意,我要满意,还有,你自己也要满意。田常规说话间,拉开了抽屉,从里边拿出一份材料,放到万丽面前,万丽一看,是一份内参,上面有个标题:《南州市首批定销房质量遭到入住户质疑》,副标题是:定销房=问题房?“问题房”三个字和那个问号的字体特意换上又大又黑的字体,显得十分醒目。田常规说,这批定销房,当初市委市政府是下了大决心的,是相当重视的,专门划出地块,政策上也给了许多优惠,但是结果却很不理想,难怪周洪发当时死活不肯接,硬推给了唯守集团。万丽心里一动,但田常规已经洞察了她的心思,她心里有什么萌芽,他都知道,但这萌芽,连一点点苗头都不能允许它们冒出来,田常规得将它们扼杀在萌芽状态。他说,这也是我们应该总结的经验教训,一个政府部门的企业,是享受到许多别人享受不到的政策优惠的,多多少少是有些特权的,但是,该享受的时候就享受,该作贡献的时候就该作贡献,周洪发这样的事情,以后是不允许发生的。田常规的话太明白不过,这就是说,等万丽坐到这个位子上,田常规也许确实会给她许多特权,她也相信自己会有一个对许多人来说都是望尘莫及的好环境,但同时,有许多事情是由不得她的,田常规要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
一瞬间,万丽心里委屈起来。周洪发拒接定销房的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各种说法也传来传去传过一阵,在待定未定的那些日子里,大家似乎感觉其中是两股力量在交锋,都聚精会神等着交锋的结果。周洪发看起来是在和市委市政府对阵,他能赢得了吗?结果却是周洪发赢了。情况变得复杂起来,许多人雾里看花,但毕竟与自己关系不大,过了一阵,定销房都已经开工了,议论也就烟消云散了。直到最近,定销房上市,遭到质疑,这个话题又重新被提起来了。
万丽有许多地方想不通的,凭什么周洪发坐在这个位子就能允许他为所欲为,换了别人就不行,难道真的因为周洪发财大气粗,有钱能使鬼推磨,连田常规也得给他三分面子?
但是万丽又是不能有委屈的,她只有无条件接受的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哪怕她是个女同志,哪怕她会哭鼻子,都无济于事,她得和男同志一样,承受她所需要承受的一切。
万丽终于说话了,这是她坐到田常规办公室后,说的第一句实在的话,也是第一句有内容的话。她说,田书记,我得以房养房。田常规一听,立刻“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说,当然得以房养房,你房地产公司,不以房养房,以什么养房?在田常规的笑声中,万丽甚至有点为自己刚才一瞬间感觉到的委屈难为情起来。田常规不会让她受委屈,堤内损失堤外补,万丽如果连这一点信心都没有,田常规怎么还会点她的将?
从田常规办公室出来,坐电梯下到一楼。在电梯平稳往下降的过程中,万丽眼睛盯着跳动的数字,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田常规和她的谈话,哪里是什么征求意见,哪里是什么初步考虑,在短短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已经迅速地从工作的调动进入了调动后的工作,从宏观的对房地产业的评估和把握到如何具体操作周洪发丢下的那些问题。任万丽的思维有多么敏锐、适应性有多么强,如此快速的换位思考,对她来说,也像是刚刚打了一场激烈的肉搏战,歇下来的时候,得喘一口气了。
万丽出了办公大楼,上了车,没有说话,仍有点发闷,小江便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儿,万丽似乎才回过神来,说,小江,到南星大酒店。话说出来,却犹豫了一下,又说,八点了,李秋那边不会已经结束吧?小江试探着说,要不,过去看一看?万丽点了点头。虽然她是坐在后座上,但是小江能够感觉出她在点头,车子就开起来,往李秋的喜宴上去。一上车,或者说还没有上车,只是一看到自己的车,一看到小江,万丽的情绪就已经稳定了一些。车开动以后,万丽的心更是渐渐地平和下来,突如其来的工作调动问题,田常规的字字句句,占据了她整个身心,使孙国海从她的脑海里迅速地淡去,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生孙国海的气,她面临的是她人生中的一件非常大的事件,利弊得失,她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想得十分清楚了,但是无论如何,无论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无论是得大于失还是失大于得,万丽清楚地知道,她无可选择,她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大老板看中了她,她不能说不,如果她说了不,今后恐怕很难再有她的大舞台。
一路上,万丽硬是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和不稳定的情绪扫尽,一会儿,到了李秋的婚宴上,她得装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今天这个夜晚,和平常的每一个夜晚都是一样的。
万丽到南星大酒店的时候,伊豆豆已经在门口守候她。此时的伊豆豆,已经在这个市属企业干了两年副总了。两年前,也不知为什么,在行管局当办公室主任干得好好的,伊豆豆却忽然提出来要走,谁劝也没有用,非走不可。毕竟一个女同志,弄不好还会哭哭闹闹,局里也拿她没办法,最后只得尊重她自己的想法,让她到行管局下属的这个南星大酒店当了副总。南星大酒店虽是近几年新建的,但等于是南州市委市政府的接待处,是个副处级的部门,伊豆豆是正科级,到这个副处单位当副手,既不吃亏,也没占便宜。大家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什么要走,只以为这个女同志个性天生如此,猢狲屁股坐不定。但无论如何,频繁主动要求调动工作,是不利于一个人的成长进步的。机关干部中,一屁股坐下去就再不动弹的也大有人在,只要组织不动,他自己是坚决不会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