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什么话也没有说,进电梯,上楼,进房间,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仍然是没有语言,没有声响,甚至好像连呼吸都没有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仍然是无声的,是默默进行的。中间的时候,走廊里好像有点什么动静,万丽一下子紧张得脸都变形了,竖着耳朵听动静。康季平也显得有点勉强,匆匆了事似的完成了他们要做的事情,万丽赶紧穿上衣服。康季平笑着说,没想到,酝酿和准备了十年,结果做得这么仓促。万丽不敢看他,也不敢吭声,但这样的结果,也一样令她万分沮丧。她怎么也想不到,和康季平的性爱,正如康季平所说,酝酿和准备了那么多年,应该是水到渠成的,应该是急风暴雨的,应该是激浪涛天的,应该是疯狂的,应该无所阻碍的,结果却大大出乎意料,竟会如此的没有感觉,如此的没有激情,如此的乏味,如此的机械,如此的不堪回想。万丽心里对康季平有着无限的感情,却无法在做爱时转换成爱意。在这之前,万丽也曾许多次幻想过,如果有一天和康季平走到一起,会是什么样的情形。自从对孙国海的感情渐渐地淡漠下去以后,这种对康季平的幻想,就经常出现在万丽的脑海里。但奇怪的是,和深爱着的康季平做爱,竟然远不如和她已经不太爱了的孙国海做爱的感觉。万丽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但有一点她是清醒的,她知道康季平心里肯定很难受。万丽低垂着眼睛,轻声说,对不起,我听到外面有声音,就——康季平打断她说,问题不在你,在我。万丽说,不,不是你——康季平朝她摆了摆手,说,我们不说了好吗?万丽点了点头。两个人又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康季平自己摇了摇头,说,还是得说,不说大家心里都过不去,就变成两个哑巴了,何苦呢?不等万丽有什么态度,康季平又说,万丽,我们两个,一样的毛病,都太理智,太清醒,心理阻碍就大。万丽说,可能是,我一听到外面的声音,就乱了。康季平说,偏偏我又太敏感,尤其是对你,你的一点一滴的反应,哪怕藏得再深,我都能感觉到,感觉就感觉到吧,别太在乎也就行了,服务员又不会开门进来的,就算他们有事要进房间,也得先征求意见嘛,但我又偏偏太在乎你的感受,所以,你一乱,我就更乱了。万丽捂了捂自己发烫的脸说,我可能,可能不能做这样的事情,我不行,我——康季平轻轻地抚摸着万丽的头发,说,来日方长。万丽点了点头,没有言语。康季平说,你这边的事情都办妥了,我也放心了,我明天一早就回去了。万丽心里很难过,低声说,我,我不能去送你。康季平说,你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怕我找错了门,找到你家去?万丽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康季平,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康季平说,这还用说,我喜欢你!人都是自私的,都是小气的,但只要碰到自己喜欢的人,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会变得无比的慷慨大方,不在乎金钱,不在乎时间,不在乎事业,不在乎名誉,甚至不在乎生命。可惜的是——万丽知道他要说什么,没有让他说下去,问道,可是当初,为什么会那样?康季平顿了顿,说,以后慢慢再说吧,有些事情,让时间来说吧。他看了看表说,你得走了,太晚了不好。送万丽出门前,康季平轻轻地拥抱了万丽,静静的,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动弹。
万丽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掏出钥匙欲开门时,忽然想起在党校的那一次,高洪很晚还来敲她们的门,聂小妹说是为了让她知道他回来了。万丽尽管早先没想到过这一招,但也不得不承认聂小妹说的是对的,这会儿,她自己也碰到了这样的事情,但又觉得,刚才她走的时候,赵一行和刘立权正斗酒斗在兴头上,而且都已经喝多了,好像根本没在意她要到哪里去,有没有必要也像高洪那样过去报告一声呢?想直接回自己房间去,但不知怎么又犹豫了一会,再想了想,还是过去敲赵一行的门。赵一行在卫生间里大声说,我在洗澡。她又去敲刘立权的门,刘立权开了门,万丽说,刘局长,我回来了,没什么事吧?刘立权说,见到老同学啦?万丽说,聊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刘立权笑着道,是男同学吧。万丽想,他们根本就没有喝多,幸亏过来报告一声。
在北京万丽还意想不到地见到了聂小妹,聂小妹来看望陆部长,听陆部长说万丽也在北京,就找来了。聂小妹告诉万丽,她马上要去援藏了,走之前,特意来北京跟一些关心帮助过她的老领导、老朋友道个别,这一去就是三年。万丽听了大吃一惊,脱口说,哪有女同志援藏的,他们怎么会安排你——聂小妹却笑着说,是我自己要求去的,起先是一直不批,后来我再三要求,总算批准了。万丽看着她单薄的身子,担心地说,你身体吃得消吗?聂小妹说,我身子单薄,反而是个好事情,对氧气的需求量本来就小嘛,不像那些身体强壮的男同志,或许我比他们更能适应呢。那天晚上万丽送聂小妹出来,看聂小妹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万丽的眼前却晃出党校毕业那天聂小妹离去时的身影,和那一天相比,今天的聂小妹,更多了一份坚强,更多了一份自信,更加的坚不可摧。
三天以后,他们果然拿到了批文,顺利地回到了南州。一场艰巨的旧城改造的战斗终于打响了。三年以后,南州的旧城改造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五个城区中的四个城区经过大规模的改造,已经初步呈现出既现代又传统的具有南州古城特色的新面貌。南州的动作惊动了联合国,还有一些世界性的民间组织,都纷纷来南州考察了解。世界古迹遗址协会送给南州一句话:保护遗产和现代化建设相结合的典范。这是一个高度的评价,更是一个非常重的压力。改造还在进行,保护和建设的矛盾日益深化,尤其是南州五个城区中唯一至今没有开始动作的、困难最大、范围也最大的中心区——沧平区。
沧平区的旧城改造已经迫在眉睫,刻不容缓了。沧平区地处南州市中心,因为是中心,历史留下的珍贵遗产和老而破旧的房子同样的多,同样的密集。这个时候,把谁放到沧平区区长的位子上,一方面说明闻舒和向问对谁的信任和重视,另一方面,等于把这个人放到火上去烤。最后闻舒和向问还是一致决定把万丽放到这个位子上去。就在这个决定做出后不久,就在万丽以高票当选了沧平区区长的时候,向问到年龄了,从管干部的副书记的位子退到二线,进市人大当了副主任。等到一年后人大换届时,向问就是南州人大常委会主任的人选。所以有人说,万丽是向问在他的大棋盘里摆动的最后一颗棋子。向问退到二线后不久,闻舒也调动了,由田常规接任闻舒当了南州的一把手。
早在一个月前,万丽收到李秋和平原的结婚请柬时,就随手在工作台历上记下了这个日子,然后就把这事情丢在一边了。今天万丽来上班,看看台历上的日程安排,才想起今天就是李秋的大喜日子。下午的区长办公会议万丽压缩了时间和内容,早早就结束了。然后到区政府附近的一家美容美发店做了头,听从了理发师的建议,将发型改了一下。在美容店的镜子里,万丽自我感觉不错。但从理发店出来,她又回到了办公室。说实在的,她不大敢相信美容店的镜子,甚至也不敢相信外面的每一面镜子,就像她从来不敢太相信别人对她的评价一样,因为她总是不能确定,那里边的她,是不是真实的她。好像只有在自己的镜子面前,她才知道那个是真正的她,心里才会有踏实可靠的感觉。
万丽回来的时候,政府办公室季主任夹着包正要走,看到万区长又急匆匆地回来了,不由吓了一跳,说,区长,怎么啦?万丽笑了笑说,没事,你走吧。季主任迟疑了一下。季主任是个细心的男人,这是做一个办公室主任所必备的条件。他早已经注意到了万丽的新发型,只是没有说话。其实他是很想说点什么的,他也知道这时候万丽是希望他说点什么的,但他到底没有说出来。万丽毕竟是他的顶头上司,跟了万丽一年多的季主任,深谙一条道理:在万区长面前,有玩笑也不要随便开,有恭维也不要随便说,有什么想法尽管放在心里,万区长能够看见。所以,从这一点上说,季主任又具备了当一个办公室主任所必需的另一个条件:小心谨慎。但是季主任也不会完全无所作为,他让自己的眼光在万区长的新发型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他知道,这已经足够了。季主任在瞬间产生的这些想法,万丽又何尝不知。区政府机关里,有不少人觉得季主任工于心计,但万丽还是觉得他是个很合适的办公室主任。万丽深深知道,要将千头万绪的复杂的工作安排得头头是道,没有心计的人是做不成的。只是,季主任虽然用心,也机灵,但他有时候会忽视另一个明摆着的、却又是常常被大家忽略的事实:万区长是个女同志,而且是个正在努力抓住年轻的尾巴的女同志。
万丽望着季主任下楼去的背影,心里不免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如果她不是季主任的区长,而反过来是他手下的一个工作人员,此时的季主任,恐怕废话也不会少呢,只是万丽听不到那些满足女人虚荣心的废话。万丽进办公室后,头一件事就是打开文件柜,她的镜子就安在这里,很隐蔽的,除了季主任和机要员小婷,区政府机关大概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因为改变了发型而一直没有踏实的心,现在在这扇镜子面前,总算是安定下来了,她心情愉快地接受了自己的新发型,又简单地化了点淡妆,收拾停当,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但就在万丽起身要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办公桌上那台红色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万丽的心里,瞬间就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这时候已过了下班时间,谁还会往她的办公室打电话?
万丽稍一犹豫,她怕有什么不好推托的事情找上门来,比如临时来了客人要作陪,或者区里哪个地方出了点什么事情要她亲自到场等,这样她就无法参加李秋的婚宴了。万丽在片刻间曾经想不去接那个电话了,但是万丽还是去抓起了电话,不知为什么,她感觉这个电话有点特别,一秒钟以后,万丽就证实了自己的感觉。电话是市委书记田常规打来的,田常规说,是万区长吗?我田常规。万丽心里猛地跳了一下,一时间还有点不敢相信是田常规,但嘴上赶紧说,是田书记?我是万丽。田常规“呵呵”了一下,说,万区长,今天是周末吧,你有没有别的安排?万丽不假思索就说,田书记,我没有安排。田常规又是“呵呵”一笑,说,万区长,我的问题本来是多此一举,你的回答更是此地无银,我就不跟你兜圈子啦,你立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万丽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想再多问一句什么,却是问不出来,话也堵在嗓子眼上,上下一夹攻,气都憋住了。田常规也没有再说什么,电话就断了,听着话筒里“嘟嘟嘟”的忙音,万丽的心乱成一团,市委一把手,这时候找她谈话,会是什么事情。万丽在机关工作多年,早已谙熟机关工作的特点,她的脑海里,立刻跳出四个字:工作调动。
万丽的经验和聪明才智仅此为止了,下面的事情,她一点都摸不着头脑,猜不着边际。如果是跟工作有关,为什么这么突然,突然的调动,调到哪里,是平级调动,还是越级提拔,等等。因为事先没有一点风声,万丽根本无从猜起,一边心里乱糟糟的,一边急急地出了门。司机小江在车上等着她,万丽一上车,就赶紧说,小江,到市委。小江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声,喜宴不是南星大酒店吗?万丽只说了“不是”两个字,就再也没有下文。小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做领导司机的,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自己心里得有数,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得弄明白了,没有领导会喜欢嘴碎的司机。所以,即使平时好说话,在领导面前,也得咬紧了牙关,闭上你的臭嘴。小江年纪虽然不大,但在区机关也开车多年,能够熬到当上驾驶班长,给区政府的一把手开车,也是不容易的事情,他得继续奉行他的行为准则。万丽一路都没有说一句话,小江也紧闭着嘴,车子直往市委开去。
万丽的猜测没有错,田常规是要挪她的位子了。
但是别说万丽猜不到田常规要挪她到哪个位子上,就是田常规自己,也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地考虑周全。从得到周洪发出事的消息,到证实周洪发已经被省纪委双规,再考虑周洪发的继任问题,再到万丽这个名字从脑海中跳了出来,仅仅只有一个小时时间。在这一个小时里,曾经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形象,以及田常规对他们的印象和认识,纷纷拥挤到他的脑海里,挤成了一团,乱成了一团。田常规梳理着,渐渐的,渐渐的,纷乱的脑海清晰起来,万丽跑了出来,她是应运而生的。
周洪发,作为一个历史的过客,他已经匆匆地走完了他的场子了。田常规听说周洪发出事,虽然痛惜,但并不十分震惊。修一条路,倒下几十名干部,盖一幢楼,翻了几十年稳坐的钓鱼船,这都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何况这周洪发,已经在南州这块土地上,盖了多少房子,造了多少大楼,早就有人预言周洪发会倒下,田常规也曾三番五次敲过他的警钟,但都已经迟了,周洪发早已经陷了进去,他已经不能自拔了。田常规拉过他、扶过他,替他顶过风雨,但这些都无济于事了。周洪发案发,应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是早晚的事,但田常规还是相当的担心,他担心曾经风云一时、建树不少的南州市房地产有限责任公司,会不会因为周洪发的倒塌而整个的兵败如山倒呢?
南州市房地产公司原先是南州市房产局下属的一个二级企业,后来事业做大了,升级为与房地产局平级的正处级国有企业,周洪发是这个企业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从上任的那一天起,周洪发就是大权独揽的工作方法,就是我行我素的行为准则,田常规的担心正在这里,这种单位,一旦一把手倒了,如果没有更强有力的人接替,恐怕很快就溃不成军了。
少了一个周洪发,还真能阻挡得了南州房地产业迅猛发展的脚步吗?田常规如此急不可待地要替周洪发找继任,与他平时稳扎稳打的作风也不相符合,是不是素有大将风度向来遇事不慌的田书记这回有一点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了呢?
田常规知道,自己事先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连一丝口风也没有透,就找万丽谈话,这一招,必定引来大家的关注和猜测,田常规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就是要大家知道,大老板他,对周洪发抛下的这个单位,是看得很重的,是要亲自过问、亲自安排的。
这些想法,只是在田常规的脑海里。此时此刻,坐在车上胡思乱想的万丽,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但是等一会儿,只要她一见田常规,只要田常规一开口,万丽立刻就能体会到田常规的这许多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