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许久许久以后,姜银燕先说话了。她说,万丽,对不起,当年听说我们结婚时,你心里一定很难过。万丽摇了摇头,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心里早已经没有痕迹了。姜银燕说,但是时间对康季平是没有作用的,他心里的痕迹从来没有淡化,只有一年比一年深重。万丽一时不知说什么了,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姜银燕,他爱你吗?姜银燕摇了摇头,说,不爱。万丽说,对不起,姜银燕,当初我也许不应该接受康季平的建议去考机关干部。姜银燕却说,你想错了,和你进不进机关没有关系,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因为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从一开始到最后,都只有你。万丽说,那他,怎么会和你结婚?姜银燕说:是我主动追求他的。万丽说,你知道他身体不好吗?姜银燕说,我知道,他当时就告诉过我。万丽说,你明知他身体不好,你还和他结婚?姜银燕说,因为我爱他,我也不相信医生的话。那时候我相信我的爱的力量,但我没想到是,我虽然有爱情的力量,但他也一样有爱情的力量,他对你的爱,战胜了我对他的爱。不等万丽说什么,姜银燕又说,万丽,你别再怪他了,也别再恨他了,当年不是他出卖你的,是我。万丽大吃一惊,呆呆地看姜银燕,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姜银燕说,我把你们的事情告诉了系主任,然后又在同学中放风,说是康季平出卖你的。万丽说,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姜银燕说,只有一个理由,爱,我爱他,我要从你手里把他夺过来。万丽气得说,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那,康季平他为什么不跟我解释?姜银燕说,你给过他解释的机会吗?他的解释你能相信吗?再说了,就算你给他解释的机会,我想,他恐怕也不会跟你解释,我心里最清楚,他也许是有意让你误会的。万丽说,为什么?姜银燕说,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医生早就告诉他,他的生命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他是说倒就倒的。他不想拖累你,所以,他要你恨他,然后忘记他。万丽哭了起来,说,他宁愿拖累你,说明你对他更重要。姜银燕说,但事实上是:他为了你,宁可牺牲我,牺牲我的爱和我的一生。万丽哑口无言。姜银燕说,不过,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只是,他并没有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不仅没有能够让你忘记他,结婚第二年,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去找你了。这么多年来,他对你的事业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万丽含泪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姜银燕却摇头说,不,你不知道,有许多事情你并不知道,至少你不知道原因在哪里,原因就是,他占了那个唯一的留校的名额,他没有让给你。这是他一生中犯过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过错。万丽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再大的过错也都应该过去了。姜银燕说,所以,你认为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但对康季平来说,时间没有任何作用。这许多年来,他永远都在后悔,永远都在弥补,不断地弥补,最后把自己的生命都补进去了。你还记得那次你在省委党校学习,他特意去替你安排一个什么见面会吗?他喝酒喝得回来大病一场,以他的身体状况,是要严格禁酒的,滴酒都不能沾。从那次以后,他的身体就一日一日地垮下去了。
万丽想起了在北京那次,她喝醉了酒,康季平第二天就飞到北京守在她身边,她想起了她和康季平唯一的那一次,可是心心相印的两个人,在性爱上却完全没有感觉。万丽至今不能明白,是他们不应该有性的关系?他们只是为了完成一项仪式?只是因为走到这一步双方都觉得需要做爱而做了一次爱?难道他们之间没有爱?如果有爱,爱和性为什么是不统一的?事过之后,康季平还笑着说,来日方长,安慰万丽也安慰他自己。可是,哪里想到,竟然没有来日了,再也没有来日了。万丽想到这儿,心如刀绞,也顾不得姜银燕的感受了,忍不住喃喃地说,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姜银燕似乎完全明白万丽的心思,说,没有用的,就算他没有得病,就算你们重新来过,他也不可能去破坏你的家庭,因为你的家庭的稳定和你的仕途是连在一起的。我早就看出来了,他把你的事业,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万丽说,姜银燕,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姜银燕说,他不许我告诉你。万丽急道,他不许你说,你就不能——姜银燕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一字一句地说,万丽,你如果没有如此深爱过一个人,你就不会知道,你就不会理解。万丽说,这一切,都是他告诉你的?姜银燕说,不,他从来也没有跟我说起过。三天前,他再次进了医院,他知道这一回他出不了院了,把他全部的日记给我看了。万丽的眼泪又下来了,这时候抢救病房里的一位护士出来了,说,病人醒了,他问有没有一位姓万的女士,如果来了,请她进去。姜银燕说,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
康季平已经不能动弹了,笑着对万丽说,我们就不握手了吧,我的手,形象不太好看。康季平的床头有一台手提电脑,万丽知道,康季平就是用它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关心着她的工作和事业。只是,今天的最后两封信一定不是他写的。果然,康季平说,是今天的信露馅儿了吧,我叫姜银燕多写几句的,她不听我的,果然不出所料。万丽哭得说不出话来。康季平还是笑着说,我们应该感谢上帝才对,我从小肝就不好,医生早就说过,我这个人活不过四十,今年我都四十五了,已经赚了五年,应该高兴才对。万丽哭着说,康季平,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求求你,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康季平笑道,万丽,你是一个永远也不会有多余时间的人,等你成为一个老太太了,你还在忙着,这就是你的命。对了,万丽,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一直不敢问,再不问恐怕来不及了,你,原谅我了吗?万丽说,我不原谅你,不原谅,这么多年,你都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你病成这样,还瞒着我,我不原谅你,我不原谅,永远不!康季平的声音越来越低,说,不原谅也好,不——话还没说完,人就迷糊过去了。万丽吓得大叫起来,康季平,康季平,你怎么啦?康季平又睁开了眼睛,说,我困了,老话说得真对,人是越懒越懒的,睡得越多,越想睡。护士和姜银燕听到万丽叫喊声,跑了进来,见康季平在说话,都松了一口气。康季平问姜银燕,几点了?姜银燕说,快十二点了。康季平说,万丽,你安心回去休息吧。万丽说,我不走,我不会走的。康季平道,怎么,你觉得我过不去今天,要守我啊?万丽只会哭,说不出话来。康季平又说,你放心,我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有数的,你明天过来看我,给我带点花好吗?万丽说,带迎春花。康季平说,你还记得?万丽想说,当然记得,永远也不会忘的,当年你在河边折了一束迎春花给我,结果被公园的管理员臭骂一顿。但因为姜银燕在场,她没有说出来。
医生进来替康季平看了看,也觉得有些奇怪,早已经奄奄一息的康季平,这会儿精神却好起来,眼睛也有神了,经医生这么一说,万丽也稍稍放心了些。在康季平和姜银燕的再三催促下,万丽离开了医院。
万丽刚刚到家,姜银燕的电话就追来了,说,万丽,他走了。万丽一下子尖声喊起来,不可能,绝不可能,姜银燕你不要胡说,刚才他还和我说好,明天我要去看他,带迎春花,他不会不等我的,他决不会不等我的!姜银燕的声音反而平静了,说,万丽,其实你也清楚,他的生命早就走到尽头了,但不见你一面,他是不会走的。同样,当着你的面,他也是不会走的。他用最后的一点点力气支撑着,他不能让你看着他走,他不忍心,他怕你难过,你一离开,他就走了。在姜银燕的话语声中,电话从万丽手中滑落下去,万丽“嗷”的一声突然爆发出尖利惨烈的哭喊声,惊醒了已经熟睡的孙国海、丫丫和保姆老太。他们一起跑了出来,吓呆了似的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孙国海扑过来紧紧地搂住她,万丽痛哭着说,康季平,康季平,康季平死了,康季平没有了,没有了,康季平没有了!整个的人都瘫在了孙国海怀里。丫丫走过来,轻轻地拉住万丽的衣服,说,妈妈,还有我呢,我是丫丫。孙国海也说,还有我呢。万丽转身紧紧搂住了丫丫,仍然哭着说,丫丫,丫丫,康季平没有了——她憋过气去,一下子失了声,只看到她张着嘴哭,只看到她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来,却听不到一点点声音。
在康季平的追悼会上,万丽意外地看到了向问,心里顿时冒起一个大疑团,但大家被悲伤的气氛笼罩着,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互相握了个手。从追悼会上回到办公室,万丽坐了很久,一直都不能释怀,最后终于忍不住,打电话问姜银燕。姜银燕说,你始终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康季平一直没有告诉你?万丽说,从来没有。姜银燕顿了一会儿,说,向问是他的舅舅,但他不希望你知道,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告诉你。万丽顿时傻了,忽然感觉自己是个盲人,但突然有一日睁开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的是什么。姜银燕又说,不过,知道的人确实不多,我们在大学里,和南州市没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康季平也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起。万丽挂了电话,瘫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有好一阵子,心里乱七八糟的,像开了锅似的翻滚着,一幕幕的往事浮现在眼前。
她慢慢地回忆起来,头一次和向问见面,就有一种说不清的亲切的感觉在心里升起来,好像他和向问之间,天生就有一种自然的沟通。这么多年来,她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直到今天,到刚才,她才忽然感悟过来,这种天生的自然的沟通,原来来自于康季平。但一旦明白了这一点,忽然又涌起了更大的悲哀,什么才女,什么工作能力强,什么大气大度有魄力,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康季平?因为向问是康季平的舅舅?难道自己进机关这么多年的进步发展,都是有前提有背景的,而不是靠自己的拼命努力、刻苦工作换来的?万丽只觉得剧烈的痛楚一阵阵地袭来,她的唯一的念头就是去摇醒躺在那里的康季平,问一问他,问一问他!可是,此时此刻的康季平已经化作了一缕轻烟,腾云而去了,她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能问他,再也不能听他对她的官场谈长论短了。万丽不仅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整个的人,整个的世界也都空空如也,毫无意义了。
万丽意外地发现,她信箱里有一封康季平去世前发来的信,上面写着:庄子说,不要从他人画出自己,不要从过去和未来画出现在,不要从无价值画出价值,不要从无限画出有限,不要从死亡画出生存,这样才能超越束缚而得到自由。
万丽趴到桌上失声痛哭起来。
办公室的门悄悄地被推开了,规划部的钱部长抱着厚厚的一叠材料站到了门口,万丽听到动静,一抬头,被钱部长看到了满脸的泪水。钱部长吓了一跳,什么也没说,赶快退了出去。万丽在那一瞬间,真想对着办公室的门大声地喊,我不干了!但她不会喊出来,她不会不干,即使康季平不在了,即使她过去的一切并不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她还是得干。耿志军说,别看你是个女的,你也和我一样,早晚都是被套了绳蒙了眼的牵磨驴。
万丽擦干了泪水,给规划部打电话。那边说,钱部长刚好出去了。万丽让他们转告钱部长,她在办公室等他。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人敲门了,但进来的却是伊豆豆。伊豆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走到万丽的办公桌前,而是站在门口,离万丽有好一段距离。万丽奇怪地看着她,伊豆豆冷淡地说,万总,有件事情,虽然跟工作无关,但我还是向你汇报一下。万丽感觉出伊豆豆用词的变化,说,既然跟工作无关,说什么汇报?伊豆豆没有跟万丽计较说法,只是简洁地说,我离了。万丽瞪着眼看着伊豆豆,说,什么,离了?离什么?伊豆豆淡淡地说,你说离什么。万丽忽的一下站了起来,说,伊豆豆,你搞什么搞?你离婚?滑天下之大稽!你为什么?到底为什么,难道小何待你还不够好,难道天下还有小何这样的好丈夫?伊豆豆说,我不想多说。万丽闷了闷,再次感觉出伊豆豆对她的态度的变化,但现在她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些,只是为伊豆豆着急。说,伊豆豆,你到底是打算离还是已经办了?伊豆豆说,已经办了,刚才拿了离婚证来上班的。万丽气得说,你离婚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声?伊豆豆说,连续好几天,我进来找过你好多次,你的脸色永远都是那么难看,要不就是在打电话吵吵闹闹哇啦哇啦,要不就是拉着脸冷冰冰地问有什么事,再后来,就出了康季平的事情,你也够乱了,我不便再打扰你,就自己办了。万丽哑口无言,闷了好半天,才问了一句,伊豆豆,到底为什么?伊豆豆说,你知道的。万丽心里一惊,脱口道,为了老秦?伊豆豆说,他等了我十年了,整整十年,我得向他有个交代。万丽说,这叫什么话?你向老秦有交代,那小何呢,小何你怎么跟他交代?伊豆豆说,我不知道。万丽长叹了一声,两个人都半天说不出话来。钱部长捧着材料又到了门口,看了看里边的情形,又退走了。伊豆豆说,你有事情,我走了。万丽忽然地大喝一声,你不能走!话还没说完呢!你告诉老秦了吗?伊豆豆说,还没有,你是我的领导,我要先来向你汇报,一会儿就找他去。万丽说,你离了,老秦那边怎么办?伊豆豆说,他会很快解决的。万丽盯着伊豆豆看了半天,说,伊豆豆,我没想到,你真忍心啊。伊豆豆说,我没有办法,你说我该怎么办?万丽说,你不是一直在躲老秦吗?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老秦,很讨厌老秦呢,哪里想到——伊豆豆说,我是不喜欢他,我是一直在躲他,我逃到南星大酒店,他又追来了,再后来我逃到你这里,工作上他追不来了,但平常的日子里,他时时处处在我身边,阴魂不散——就算是一颗铁种子,被这么捂了十年,也要捂发芽了。万丽说,你们,你们都已经走到不得不离婚的这一步了?伊豆豆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们至今也没有越出那一步。万丽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荒唐,荒唐!伊豆豆说,一般人看起来是很荒唐,怎么样才不荒唐呢?双方都瞒着自己的配偶,做地下情人,那就不荒唐?万丽说,现在这样的情况多得很,人要的不就是一点点新鲜感,一点点新的刺激么?只要后院不起火,就可以过得去,再说了,也许维持了一段,没了新鲜感,事情就过去了,总比闹得双方离婚要好些吧。伊豆豆说,那不是我做的事情,那样做,我更对不起小何。伊豆豆说出这样的话,更让万丽觉得不可理喻,机关上上下下,谁都知道伊豆豆是个开放的新潮的女同志,她和小何结婚许多年,一直不要孩子,做丁克族,在机关里,可算是前卫人物了,万丽也一直自以为了解伊豆豆,伊豆豆做出什么事,她都不会觉得惊讶,可是,此时此刻,万丽才真正感觉到,原来她一点都不了解伊豆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