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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向东看了看李棉,李棉自来到闻舒办公室后,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当然也没有轮到他说话,现在看向东看他,闻舒又明显指向他了,刚想说,却不料向东还没有说完全,他便咽下话去,让向东继续说。

向东道:“拆房子造房子是不归我管,但是我们园林局和建设局同病相怜,兔死狐悲,还有规划局,麻烦更大,居民……”向东说到一半停下来,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因为他已经看出闻书记的心思和决心了。

李棉知道该自己说了,道:“我们服从市委的决定。”

果然闻舒说:“这个亏,是大了点,但是我们认了。”

向东张了张嘴,李棉的担心和不安是藏在心里的。

闻舒说:“这笔钱,政府贴。”

向东和李棉稍稍地松了一口气,吃了一颗定心丸,同时也感觉到闻舒对此事的令人费解的重视。李棉不由又说了一遍:“我们服从市委的决定。”

这句话和刚才他说的话一模一样,是一句完整的句子,但谁都听得出这回的话只是李棉要说的话的一半,另外的半句呢,闻舒替他说了:“江市长和秦市长的工作,我来做。”稍稍停顿,又加重了口气:“这个头,你们给我开好了!”

向东又愣了半天,才说:“闻书记,听到一些反应,南州的园林重新又将变成私家园林,会不会……”

闻舒说:“冒一点风险,只要能将历史保护下来,是私人的,是国家的,有很大区别吗?南州是全世界的南州,你们不是常说这句话吗?难道南州的园林就只能抱在政府怀里,等着它病死饿死老死?”

向东不说话了。

闻舒也停了一会儿,问道:“豆粉园,在古塔区哪条街上?”

向东说:“锦绣路上的书香弄。”

闻舒一听,整个地愣住了。

春节过后,市人大常委如期地投了票。大大地出现了一些出人意料的结果,票数最高的竟是事先把握最小最让人担心的规划局长和交通局长,连最先搓麻将的市委常委们在意外的兴奋之余也都有些目瞪口呆的感觉。规划局和交通局是两个最难弄的单位,直接关系到百姓切身利益和城市的前途,市委和市政府开办的群众信箱,投诉最多的就是这两个部门。老百姓是不客气的,嘴巴凶,眼睛尖,批评的水平大有提高,都很到位,前任的这两个局的局长都被群众改了姓,规划局长姓了“拆”,称为“拆局长”,交通局长姓了“堵”,是“堵局长。”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意外是皆大欢喜的意外,不是让人尴尬的意外,这就好,工作可以顺利开展,从新年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走上正轨了。

当天下午,市政府就召开了全市的规划会议,春风满面的尉敢来得早,先到秦重天办公室转一转,小有得意地对秦重天说:“我说的吧,不用担心。”

秦重天脸一沉,说:“你以为是好事?”

尉敢说:“难道票少是好事?或者落选是好事?”

秦重天:“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他扔给尉敢一支烟,说:“至少,我也可以这么理解:大家对过去的规划和交通方面太不满意,大的希望就指在你们身上了,你有这个能耐担当起来?”

尉敢说:“既然开了头,就往前走,哪怕慢,总得一步一步地走。”

秦重天毫不客气:“慢?谁允许你慢?谁同意你慢?谁给你权力慢?”

尉敢说:“那就只有一句话,秦市长你得拖着我。”

秦重天说:“要不要我背着你,用八抬大轿抬着你?”

小佟在门口探了探头,秦重天说:“知道了。”和尉敢一起,往会议室去。走廊上没有人,尉敢小心地试图想改变什么,试探地问:“秦市长,不会今天就刺刀见红吧?”

秦重天说:“你明知故问!”

尉敢仍然不甘心,又说:“好歹我今天才刚刚……就要涉及……”

秦重天横了他一眼:“亏你问得出,我为什么这么急着要你走马上任,不就是为锦绣路工程!”

尉敢停下脚步:“连口气都不让人喘。”

秦重天自顾往前走,边走边说:“喘气,你累着啦?”

尉敢只得跟上:“不管怎么说,规划局长这个位子,别说坐热屁股,我沾都还没沾上呢,既然轮到我,你总得让我先做一两件好事、立下一点汗马功劳再说吧。”

虽然尉敢的口气尽量地往轻松里去,但是秦重天脸沉得厉害,说:“怎么,连你都觉得锦绣路工程不是好事?”

尉敢道:“我可没这么说,只不过,鞭打快牛也不是这个打法呀。”

秦重天:“该怎么个打法,让你停下来,听听音乐?”

尉敢笑了:“对牛弹琴,你真拿我当牛啊?”

秦重天没有笑,始终板着脸,却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会议室已经到了,开会的人都在里边等候着了。

大家对尉敢的上任鼓了鼓掌,但是会议没有热烈兴奋的气氛,因为谁都知道今天要讨论的问题,更何况,秦重天的脸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事情的严重性。

秦重天开始说话:“今天到会的,都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不多说什么,今天的议题,是讨论可行性,我要的是建设性意见,不是请你们来推翻,也不是请你们重立方案,我可以告诉大家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我在这里说,是违反纪律的,但是我还是得说,十老的信,已经递到了中央!”

会场上鸦雀无声。只有秦重天字字落地有声:“说白了,我就是要在上面有什么指示、精神下来之前,把事情解决了!”

这就是秦重天的脾气。群众中流传:东北人什么事都敢做,广东人什么东西都敢吃,北京人什么话都敢说,南州市大大小小的干部和老百姓,都知道,他们的秦市长,像北京人,什么话都敢说。曾经有个北京来的干部,和秦重天一起吃过一顿饭,事后死活认定秦重天是太子党,有非同一般的背景,“要不然,”他说,“杀了我我也不相信他有那么大的胆。”

秦重天哪里像个南州人,南州人温文尔雅,说话细声细气,涕唾在脸上,随他自干了。谁把涕唾到秦重天脸上,还了得?

秦重天所说的“解决事情”,就是开发锦绣路的工程。谁都知道,今天是一个开发的年代,没有哪里不在开发,没有哪天不在开发,开发是硬道理,开发是必由之路,开发是通往美好明天的桥梁,开发就是一切。所以,关于开发,老百姓的耳朵里,早已经长出了厚厚的老茧,你开也好,不开也好,轮到我了,我希望走的,我走运,我不希望走的,我倒霉,老百姓已经进步到能够正确面对时代的变迁了。

但是锦绣路的动静太大了。

在南州城最早的格局里,锦绣路就是古城的中心。这是一条典型的河街并行、水陆相邻的古街坊,街上古迹很多的,有很多的明清建筑,像文星阁、万年宫,远香堂是太平天国的军械所,梅花坞是陆状元读书的地方,有王宅,还有吴宅、潘宅那样的南州大户官宦人家的老宅,在这条街上是处处可见的,也有寺庙和庵堂的,古桥、古树、古井、古牌坊更是星罗棋布,名人故居也有好几处,还有一座古老的园林豆粉园。

走在锦绣路上,可以感受到浓浓的古旧的气息。南州是一个有悠长历史的古城,南州人是喜欢怀旧的,所以经常会有一些南州人,他们也没有什么事情,就到锦绣路来走一走的,也没有什么目的的,也没有什么想法的,就这么来走一走,好像这样走一走,心里就踏实了,老是弥漫在心头的空空荡荡、无着边际的感觉就消失了。

真好啊,他们这么想着,心里涌起一股感动。“真是好,我虽然不是在锦绣路长大的,但是我走一走锦绣路,就像走进了我的童年。”他们说。

锦绣路会给人亲切的感觉,似曾相识的,上辈子就认识,从前一直在这里住,世世代代就是在这里生活,会有那样的一种感觉。白居易在唐代的时候登上一处高高的楼,他写道:

远近高低寺间出,

东西南北桥相望,

水道脉分棹鳞次,

里闾棋布城册方。

又说:

自问有何才与政,

高厅大馆居中央。

白居易就像是站在锦绣路上,他登的那个楼,是这条街上的齐云楼,他说人烟树色无罅隙,也是说锦绣路的。南州古城已经有了两千多年的年龄,在两千多年的漫长日子里,变化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古城的基本格局却一直是没有变的,天灾人祸,兵荒马乱,曾经摧毁了历史,但是南州人的先祖很快在废墟上重新创造历史,在许许多多的拆拆建建的过程中,古城浓郁的水乡小城风格依然在的,三横四纵的河流依然在的,人家尽枕河、水港小桥多的风貌也依然在的。

这是南州人最最骄傲的内容,他们经常对别人说,我们已经两千几百年了,他们说,比它建得早的城早已经没有了,比它建得晚的城也有好多早已经没有了,我们是中国第一古城。

也有人曾经提出一个问题:古老而美丽的南州城,已经在地球上存在两千几百年了,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但是,两千多年未变,却在短短的几十年时间中大变特变,可喜乎?可悲乎?这个问题很幼稚。没有人回答他。

关于锦绣路工程的种种传说,早已经在南州的大街小巷漫天飞舞,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了。

不等大家缓过气来,秦重天又说:“明天,市委召开听取意见会议,请人大、政协及各界人士对我们的方案提建议,所以,今天,我们的具体方案一定要最后确定!”秦重天的眼睛尖利地扫了尉敢一眼,说:“尉局长,南州人民很信得过你啊。”

尉敢尴尬地笑笑。

秦重天说:“事实也确实如此,你是专家型的局长,学的建筑,又留过洋,在西方威尼斯待过的人,回到东方威尼斯,天时地利人和,谁也比不过你,我们不对你寄托希望,还能对谁寄托希望?”

尉敢说:“秦市长,我读过一位作家写的《威尼斯日记》,他说应该为威尼斯的每一条小巷写传。因为威尼斯的每一条小巷都有性格,或者神秘,或者意料不到,比如有精美的大门或透过大门而看到一个精美的庭院。遗憾的是有些小巷去过之后再也找不到了,有时候却会无意中又走进同一条小巷,好像重温旧日情人。”

秦重天嘲笑地歪了一下嘴,说:“尉局长记性不错啊。”

会场上的气氛轻松了一些,有人笑了笑,但总体来说,还是沉重的。

秦重天说:“我的记性也不比你差,我也来给你背一段,记者写的:有人认为,像威尼斯这种封闭式的保护,最后导致了威尼斯的衰落,威尼斯不再可能成为一座变革发展中的城市,她只能是一座没有活力的博物馆。南州也是一座大博物馆,谁都知道,连美国人都知道,走在南州的大街小巷,可能随便一踢,就踢到一块明砖清瓦。我们要提的问题是:南州向何处去?我们的结论是:南州不能像一件古董那样封闭在橱窗里。”

秦重天说了,盯住尉敢看他对答。尉敢犹豫了一下,可能觉得不说话有些窝囊,虽然秦重天的霸道是出了名的,不许别人有反对意见,是人见人怕的,但尉敢好歹也是个刚上任的局长,也得在自己部下面前给自己争点面子啊,于是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但是,这里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作为一座世界著名的古城、水城,威尼斯是自始至终以自己独特的姿态立于世界著名城市之林的,她没有变成不伦不类,她也没有变成另一个威尼斯,她是唯一的,是永远的,即使有一天这座城市整个地倒塌了,整个地被历史淹没了,她留存在世人心里的风貌却是始终未曾改变的!”

也许,在尉敢心目中,威尼斯是最后的贵族,而最后的贵族恰恰是一道弥足珍贵的风景线,这是一位悲剧英雄,她的崇高,就在于牺牲了自己的进步,给人类留下一座博物馆。但尉敢毕竟没有直接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在这样的场合,说这样的话,无疑是在和秦重天的会议唱对台戏。他这个规划局长的位子,虽然不是秦重天一人说了算,但是如果没有秦重天,也绝不会有他的这个位子,尉敢看重这个位子,更看重秦重天对他的信任和他对秦重天的理解。

但是尉敢心里太清楚,暴风雨将要来临了,而且,不是一般的暴风雨。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尉敢不合时宜地记起,上大学的时候,营火晚会上,一个中文系的女孩子朗诵高尔基的《海燕之歌》: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外系的、一贯嘲笑浪漫、自以为现实的男生,被那个清纯而激情的穿着背带连衣裙的中文系女生打倒了一大片。

那时候男生流行的话题是,什么样的女生追不得,第一就是中文系的女生追不得:一帮整天看浪漫爱情小说看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法律系的女生追不得,离婚诉讼的时候你说不过她;历史系的女生追不得,整天研究历史上的阴谋家,你斗不过她;数学系的女生追不得,计算机的头脑,离婚分财产你算不过她;物理系的女生追不得,什么电线接在马桶上会死人;化学系的女生追不得,什么硫酸毁容……这么说下来,没有女生可追可娶啦?男生真是些嘴不应心的伪君子。

如果有比较有选择的话,这些女生中,难道不还是中文系的更可爱一些吗?读一些爱情小说,只会让她们更天真可爱。但是事实上,最后走得最远的,往往也是当初最浪漫的中文系女生,也许因为她们的想象力太丰富。

秦重天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尉敢赶紧收回放出去的思绪,在心里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中文系的女生?

南州市委的征求意见会如期地召开了。

按惯例,闻舒先说话,这是给会议定调的。

闻舒的工作能力是没话说的,但他的口才和文采有时候甚至会给人留下比他的工作能力更强烈的印象。每次南州开干部大会,大会堂总是座无虚席,这和过去开大会三三两两、迟到早退、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的情形大相径庭。许多干部,是冲着听闻舒讲话来的,他们有时候并不知道今天闻舒要讲什么,知道的只有一点,闻舒批评起人来毫不客气,而且多半的干部大会,是以批评为主,谁也不知道今天他会点到谁的头上,但是他们还是愿意来,听闻舒讲话,是一种享受。有一位搞文化的干部说,听闻舒讲话,有点像读当下流行的大散文,就是那种能够将历史的高度和深度降到普通人能够在轻松的阅读中不知不觉接受进去的文章。

很少有闻舒觉得难以言说的时候,但这个时候终于还是来了,今天的话题,压在闻舒心上,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越压越重,越压越闷,越压越难说,但是闻舒不得不说。

闻舒的讲话一向是充满激情的,富于煽动性的,但是今天他的口气出奇的平静:“同志们,今天的会议,主要就锦绣路工程发表大家的看法,市委市政府不定调,大家畅所欲言,这是一次讨论研究会,更是市委市政府向大家讨主意、听建议的会议,所以,我不多说什么,主要听大家的。”

会场里很静,因为有禁烟标志,也没有人抽烟,会议还刚刚开始,也没有人动茶杯,洁净的空气和安静的环境,反倒让人觉得有些气闷,这是因为闻舒的话太短太短,短得那么的出人意料,短到让大家不可思议,更是因为今天的话题太沉重太沉重,沉重到大家的思维都快要凝固了,无法就这个话题想下去。

但是会议得开,事情得做,总得有人说话,这个当仁不让的人就是秦重天。

秦重天一改平时直奔主题的做法,说:“我先给大家读一段文章:韶光流逝,沧海桑田。时隔一千多年,如果白居易再次光临南州,看着那拥堵的车龙人流,狭仄的百姓居室,恐怕不会有‘平铺井邑宽’的赞叹了……”

人大的一位副主任洪冷杉,咳嗽了一声,笑着说:“我们今天不是开作品讨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