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重天笑了笑,没有接洪副主任的茬,继续自己的思路说:“我做过一个详细的调查统计:我们南州市,交通方面:市区道路弯、断、窄,市内道路网络不健全,人均道路面积低,前年的统计,仅5.2平方米,居民住宅方面,古城区内成套率低于40%,400万平方米的传统民居中70%已经破旧不堪,其中危房达23%……”
唐朝副市长看了看秦重天,说:“谁都知道,危改不是剃光头,不是连锅端,秦市长这话,这算不算给会议定调呢?”眼睛是看着秦重天,话是说给闻舒听的,但是闻舒没有动声色,在闻舒上任南州市委书记的几年中,几乎还没有敢当面跟他叫阵的人,背后叫阵的很多,但闻舒在自己心里有个原则,只要不是当面叫阵,他只作不知,一概不予理睬。但是今天唐副市长站出来了,唐副市长虽然是排在秦重天后面的分管文化教育卫生的市长,但是唐副市长的背景,人人皆知。
秦重天今天给自己下的命令,就是决不冲动,为了锦绣路工程,他可以忍受一切,也必须忍受一切,秦重天又朝唐副市长笑了笑,说:“我只是给大家提供一些数字,数字是没有感情色彩的……”
市委副书记田常规插嘴说:“数字常常是最有感情色彩的。”田副书记来南州不到一个月时间,是个面目暂时不太清楚的人物。他的话,听起来是在反对秦重天,但细细品味,其中又是有许多内涵的。
秦重天在大家的不断打断中,继续说:“江市长在日本访问,昨天他特意打电话给我,让我代他向大家说一句话,锦绣路的工程再不落实,无脸面对家乡的父老乡亲,这句话,也正是我要向大家说的。”
洪副主任一开始尚沉得住气,脸上还带着些笑,但很快就开始变脸色,口气也厉害了:“众所周知,锦绣路是古城的心脏,是古城的灵魂,这条路上文物古迹的密集程度,是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比的,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条路,就是一座博物馆。”
一位白发苍苍的高校老教授也忍不住说:“1944年美国空军向日本本土展开了凌厉的大面积轰炸。梁思成教授向国际联盟事务所常驻重庆的美军指挥部要求,不要轰炸日本的奈良和京都。他是站在全人类的立场上。梁先生说,我们与日本虽是交战国,但古文化遗产是世界人类的财富,奈良和京都都是日本历史上大和、飞鸟时代的都城,是世界上少有保存完好的历史文物,不能让它在战火中消失。美军参谋部接受了他的建议,请他用铅笔在军用地图上标示了鲜明的符号,使这两大文化古城都完整地保护了下来。”
闻舒微微地点了点头,补充说:“是的,梁思成这一拯救人类文化遗产的壮举,给全世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另一位年轻一些的专家也就这个话题加了一句,说:“据说,美国人当年不轰炸米洛舍维奇的办公大楼,是因为他们知道米氏有世界名画……”
洪副主任赶紧接过话题,直指要害:“但是今天,怎么了?战争没有能够破坏的东西,在经济发展中却要走向毁灭了?”
田常规副书记说:“我说几句,我不是南州人……”
闻舒笑着插嘴介绍说:“我得先介绍一下,田书记虽然来南州时间不长,但田书记是我们常委班子里的专家,来自省建设厅,他本人还是个环境心理分析专家。”
田常规道:“业余的。”
会场上响起了小小的笑声。
田常规说:“我不是南州人,到南州工作,却是我盼望很久的事情,为什么,因为南州美,人间天堂,但是,我来了之后,说实在话,我多少是有点失望的。当然,一方面,南州的发展有目共睹,南州的四周围,新区开发区,以及各个县市,正大踏步地跑向现代化,但同时,南州古城这个中心呢?历史的包袱太重太重,古城在这个重压下,竟是如此的老了,老态龙钟了,是的,也许对外地游客和艺术家来说,磨得溜光的弹石路面,斑斑驳驳的老墙门,小巷里排成长龙的马桶和飘在头顶的衣裙裤袜组成的万国旗是一种古韵,是一种风情,但是,我想,对于日日夜夜居住在其中的人来说,他们哪里可能有如此的雅兴……”
秦重天忍不住说:“老百姓向往宽敞的住房,向往有阳光的阳台,向往煤气灶和抽水马桶……”
“是的,”田常规向秦重天点点头,不急不忙地道来:“我来南州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小街小巷去转,我看了以后,心里很难过的,拥挤、逼仄、危险,一个状元府,从前是一家人家住的,现在房屋已经破旧不堪,却挤着几十户居民……环境心理的研究告诉我们:过度的拥挤必然导致城市生活质量下降:住房缺乏、环境污染、交通阻塞、建筑杂乱、犯罪增加……事实上,我们无论是从宏观上谈城市建设,还是具体的谈某个建筑,都不应该回避人在其中的作用和需求。”
闻舒笑着插了一句:“我说得没错吧。”
会场又有小小的笑声,但真是很小很小,比刚才还小。
田常规的话还在继续:“据科学测试,人的个人空间和人际距离,必须保持在一定范围,为了减少信息过多所产生的压力,人需要在自身周围保持一定的空间范围,空间太小,距离太近,常常会导致人的焦虑和不安,情绪烦躁,争争吵吵,甚至打打闹闹的事情就会经常发生……”
大家频频点头。
历来都说,南州人温文尔雅,谦谦君子,不喜欢吵架打架的,是南州人的宽容和宽厚,创造出南州宽松的环境来。南州人在宽松的环境中,他们节省了很多力气,也节省了很多时间,不与人计较,不与人斗争,那么省下来的力气和时间用到哪里去了呢?南州人用更多的力气和时间建设自己的家园呀。
历来,大家知道南州美丽富饶,经济发达,可这美丽富饶和发达的经济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地里自己长出来的,是南州人创造出来的,南州人省下了与人争争吵吵动手动脚的时间,辛勤劳动建设出一个繁荣的南州。南州熟,天下足,这是说的南州人种田种得好,农业富足,“近炊香稻识江莲,桃花流水鳜鱼肥,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这等等,是南州的农民干出来的。当北方人在焐热炕头的时候,南州的农民已经下地啦,从鸡叫做到鬼叫这么地做出来的呀,他们没有把精力和血汗浪费在无谓的争斗中,而是浇洒在土地上,使得南州这块土地,越来越富饶,越来越肥沃。
南州又是文萃之邦,丰厚的文化遗产,同样出自于南州文人的潜心苦读和专心创造,假如南州人都忙于生气,忙于打架,忙于你争我斗,南州的丝绸、工艺,南州的“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南州的甲天下的园林建筑,又从何而来?
出手就打是豪气、大气?就是英雄好汉?
不与人打架,说话软绵绵的就是小气?
也不见得吧。
真正的英雄好汉,有本事把自己的家乡建设好,让家乡的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当然不管你是喜欢打架还是不喜欢打架。
这是田常规说话的大意,他一气说了这么多,虽然意犹未尽,但也觉得该停下,便端起茶杯喝水。但是他的话说到这儿,却似乎有一点走题了,所以田常规喝了水后,又说:“所以,我觉得,如果一个城市真的老了,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让它老去了,一点也不要动,另一个办法呢,保持一部分老的,再建新的。”
田常规来南州后,没有很多话,大家觉得这也正常,新来乍到,少说多听,应该是这样的。但是今天的会上,田常规几乎成了主角,与他这些天的工作作风,是大相径庭了。他来南州这些日子说过的话加起来,恐怕也没有今天说得这么多。这实在让人有点意外和不解。
闻舒心里,落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田副书记是省里派来的干部,是市里的三把手,在天平秤中,他这一块是最具重量的。
闻舒的心情阴转多云,但并没有表露出来,仍然是那样的口气,说:“我们田书记,不仅是心理学专家,还是一位南州通,听田书记这一番高论,我这个已经在南州干了好几年的书记,真是无地自容啊。”
秦重天心里,更是恨不得站起来向田常规鞠几个大躬,行几个大礼,但是他得学着闻舒,不能太露声色,只是沿着田常规的话题再补充了一句:“但是现在我们走在南州的街上,走在南州的小巷里,常常看到、听到的是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为什么,你的自行车碰翻了我的菜篮子,我的摩托车撞翻了你的晒衣架子,因为生存呀,因为生存空间的局限和紧迫……”
唐副市长早已经憋了一肚子话,但是他不太方便打断田书记,现在秦重天说话了,他就不客气了,说:“秦市长是地道的南州人,难道秦市长不知道,小巧而密集,正是南州千百年来形成的独具特色的个性,是别人所没有的,是别的城市所不可能具备的,也是这个地球上仅存的了。千百年来,南州有没有变化?当然有,我们的老祖宗有没有改造过南州?当然改造过,但是他们最了不起的贡献,也是我们的老祖宗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遗产就是,不管怎么拆怎么改,始终没有破坏水城南州的浓郁的韵味,使得南州自始至终保持了独特的风格!”
唐副市长的话极有水平,秦重天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对答,更不要说反驳,但若是让唐副市长的意见占了上风,关于锦绣路工程的讨论,又会退回去,退回到几年前,退回到刚开始动议的时候。秦重天有些着急了,正想着怎么说话,发现田常规又要开口,赶紧收住自己,田常规笑道:“前些年我到上海去,看到黄浦江边的长椅上,每张长椅都坐着三对恋人,他们亲亲热热,旁若无人,一个戴红袖章的人在他们面前走过来,走过去,不停地用手电筒照来照去,并且边走边喊:公共场所,注意动作……”
有人再次笑起来。
田常规说:“我心里,真是说不清的滋味。”
秦重天的思路受到田书记的启发,说:“没有了人的风格,城市的风格从何谈起?”
事先连闻舒都没有太摸清楚田常规的心思,会前闻舒和他交换过看法,他也是打的太极拳,只说,到会上听听大家的再说。
谁都没有想到,田常规会一改来南州后的内敛的风格,很明显,今天的会上,他的气势盖过了秦重天,也盖过了闻舒。更关键的,他的意见完全一边倒,而且有理有节,说得头头是道,分析得丝丝入扣,使得一些原来左右摇摆的人,渐渐地也倾向过来了。
与秦重天的万分惊喜不同,闻舒十分意外,也有了几分警惕。
不管田常规是否看得出大家的心理活动,他仍然滔滔不绝:“前几天读报纸,有篇文章我觉得写得不错,我记得其中的两句话:南州人何其有幸--有幸接受如此丰厚的历史馈赠;南州人又何其艰辛--加速现代化建设和维护古城风貌与宝藏的重任,同时落在双肩!”
秦重天越来越兴奋,本来努力收敛的气势又出来了,说道:“我们现在,就是面临着两难的境地,我们都看到,越是文明,经济越是发展,往往破坏得越厉害,许多人谈到高速公路,是的,高速公路一开通,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带来了,但是旧的东西就没有了,旧的气息和韵味就没有了,可惜不可惜?可惜的,遗憾不遗憾?遗憾的,但是我们能不能不建高速公路呢?不能!”
洪副主任反问道:“秦市长,你说说,如果说,道路开阔了,交通缓解了,住房宽敞了,但是古城风貌没有了,小桥流水抹掉了,这样的结果,是我们大家能够接受的吗?”
唐副市长的话更尖利:“专家和群众,一再对我们的改造提出建议和意见,他们说,土要土到底,旧要旧到家,洋要洋得准,新要新出头,锦绣路工程,能够做到吗?我认为,锦绣路工程,与国务院全面保护古城风貌的精神是不相符合的!”
秦重天针锋相对地说:“国务院的精神,是要我们处理好保护和改造的关系,做到既保护好古城,又搞好市政建设,只保护不改造,是没有出路的!”
唐副市长本来是气势逼人的样子,不知怎么的,一下子低调了,声音也降低了许多,甚至长叹了一声,才说:“我们就不怕被人指责,成为历史的罪人?”
与唐副市长忽然低落下去的情绪相比,秦重天的情绪更加高昂了:“我们这一代人,注定是要破旧迎新的,新的东西一定是在撕破旧东西的基础上产生出来的,破旧,就意味着付出代价,作出牺牲,包括被人指责,甚至成为历史罪人!”
洪副主任一生气,站了起来:“那就是说,今天我们明明知道这是在犯罪,但是明知故犯?”
秦重天也站了起来,激动地说:“各位,你们知道我是学什么专业的?我是学历史的!我一直在问自己,秦重天,你要拆除一座博物馆吗?让学历史的人亲手去撕毁历史,这是不是很残忍?为什么偏偏我们赶上这样的时代?为什么偏偏要我们成为历史的罪人?而且是清醒的罪人。我们也可以不做,但是我们不可能不做的,既然我们处于这样一个破旧建新的时代,我们是别无选择的,我们是不可逃避的。历史、时间才是主宰,而我们不是,我们是什么,我们只能做历史的罪人,但是,为了百姓的生活,为了这一座了不起的历史古城不至于走向衰败直至最后毁灭,我愿意做一个历史的罪人!”
唐副市长嘲笑地歪了歪嘴:“秦市长,今天怎么像是诗歌朗诵会?”
闻舒做了个手势,秦重天坐下来,洪副主任也坐下来,他们努力平静自己,又开始露出一点官场常见的微笑。
秦重天说:“对不起,我确实很激动,但是我无法不激动,闻书记,我向市委建议,组织大家到锦绣路实地考察,到百姓家去看看,是的,锦绣路有许多值得保护的文物古迹,但是也有许多我认为并不值得坚持的,一些老房子的质量差到什么地步?恐怕是我们坐在办公室里无法想象的,空心墙,墙砖早已经粉化,屋顶的瓦片,小孩子一掰都能掰断……南州人是很怀旧的,但是不建新的哪里来旧的,从前许多旧的东西,已经要塌了,要毁了,今天我们怀旧,不喜欢新的东西,但是新的东西要经过几十年几百年又是旧的了,我们这一代,应该留些什么东西给子孙后代,我觉得,这才是我们应该认真考虑、努力去做的事情。关键在于,我们所建造的新的东西,怎样才能体现出南州传统的风貌,怎样才能体现出南州的浓浓的文化味,或者说独特的南州味,同时,又应该有时代的特点,留一点今天的、现在的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的特色给后人,后人说起来,这是二十世纪末的南州风格,这是二十一世纪初的南州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