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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顾红简直哑口无言。

林冰是中国人,但早已经是个美式的中国人了。

这天下午雨庭的电话打过来时,顾红刚好下班回来,电话是她接的,对方说是报社记者,要采访林冰女士,顾红请她稍等,回头和林冰商量说:“记者要采访,是不是回了吧,这些记者,一个个都是钻天打洞的角色,你不小心了说什么,他们抓住一点点空子,又会小题大做,添油加醋,甚至胡编乱造。”

林冰却说:“在美国,顾先生从来不拒绝新闻媒体,顾氏研究所曾经得过新闻界颁发的最佳配合奖。”

顾红说:“你不知道,今天上午谈的东西,到了晚报上,已经变成……”

林冰说:“晚报我看了,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也还是说的意向,跟我们谈的内容大致相同,他们没有编造。”

顾红说:“既然你愿意……”

林冰接过电话,说:“可以采访,只不过,今天晚上,秦市长宴请……”

雨庭说:“那就等宴请结束后?”

林冰说:“十分抱歉,晚上七点半,馨香厅有南曲演出,一个月只有两个晚上演出,我不想放弃。”

雨庭立即问道:“林女士喜欢南曲?”

林冰说:“是顾先生喜欢,顾先生是个南曲迷。”

顾红在旁边听了,有些不以为然,想,大伯再喜欢南曲,他远在大洋彼岸,你在这里代他听南曲,还能传递感应啊?

电话那边雨庭说:“那这样,您看行不行,我也到馨香厅去,我也想看看南曲演出,我在那里等您?”

这会儿已是晚上七点多了,雨庭出了环秀清嘉楼,打了的往馨香厅去。

她却不知道,刚才在环秀清嘉楼,她是与林冰擦肩而过,两个包厢是紧邻着的,但谁也不知道谁。

雨庭特意早一点出来,她想赶在林冰到之前,先看看馨香厅的情况,这也是在她的工作范畴之内的。

馨香厅原先是专门的南曲演出场所,南州南曲团为了振兴南曲,每月在这里安排两场免费演出。但是为了这两次的演出和另一些难得的小型演出,比如政府方面有喜欢南曲的客人,安排的专场演出,都得到馨香厅来。这就得维持馨香厅的正常开支,馨香厅早已经是危房,即使修修补补,也是一笔很可观的开销,所以干脆将馨香厅变成了一座茶馆,在没有南曲演出的时候,就是茶馆,同时也兼作其他各剧种的演出场所。

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不再将馨香厅记作馨香厅了,只道它是一个茶馆。本来是唱戏的地方变成了茶馆,但是后来大家的想法却倒过去了,觉得茶馆是个可以唱戏的地方了。

馨香厅的门上贴着唱戏的规矩:初一、十五晚上,是南曲的免费演出,星期二、星期五是越剧、锡剧、评弹等专业演员专场演出,其他的日子都是老百姓的“大家唱”。

此时此刻,南曲演唱正从舞台上传过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馨香厅今天只有很少的几个听众,本来是个清音雅集的地方,但外面却多了些世俗烟火,少了些清静雅致。小巷里居民来来往往的声音,正月十五放鞭炮的声响,声声入耳。

雨庭正是在这时候走进馨香厅的。

走进馨香厅的第一印象,就是凄凉。破旧的舞台,破旧的场所,冰冷的空气,场内没有暖气,坐在台下的人,多半是些老人,缩着身子,哆嗦着,但仍然十分投入地跟着节奏,情投意合地摇动着身子。

站在后边的雨庭,看着这样的场景,不由有些心酸。她今天是因为采访林冰,才临时到这里来的,作为报纸跑文化新闻的记者,雨庭平时工作的范围是比较大,南州又是个有着悠久文化传统的地区,仅就传统文化怎样发扬光大怎么重点保护,都有很多很多的话题可说。雨庭刚刚调到新闻部时,来过馨香厅,采访一位来观看演出的文化部的领导,那一次来,可能因为工作重点在领导身上,没有十分注意馨香厅的环境,今天一个人,独自地站到这里,心里忽悠了一下,觉得酸酸的,忽然联想到了锦绣路、豆粉园,就有一股意气在胸中翻滚起来了。

在朦胧的灯光下,雨庭的眼睛忽然一亮,她意外地看到一个年轻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戴着眼镜,穿着打扮没有一丝一点的特殊,但奇怪的是,就在那一瞬间,雨庭突然强烈地感受到他身上的一种独特的气息。

那个时刻她离他很远,她站在馨香厅的入口处,他坐在靠近舞台的位子上。

雨庭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瞬间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的气息,以后将会久久的缠绕着她。

中文系的男生谢北方,有一天在图书馆看书,看了一本《古本戏曲选》里的一个戏剧《称人心》,写一个老裁缝的女儿洛兰藻,除了会裁布缝衣外,十分迷恋诗书。在扇子上题了诗,遭到父亲责备,便把扇子送给隔壁卖零货的蒋少亭。扇子被书生文怀看中,高价从蒋少亭处收买了。洛兰藻听说此事,偏要蒋少亭去要回来。蒋少亭去索要扇子,洛兰藻心情十分复杂,有一大段内心独白:“奴家因前日春倦无聊,偶题一扇,不意被爹爹撞见训诲一番。谁知蒋公公不知就里,竟将这扇儿卖了。我想闺中墨迹,岂可在外彰扬?就是这柄扇儿值得几何?那人就三两银子买了去。嗄!是了,他道题扇的是个女子所作,故此拼着这价钱买了去,必竟是个知音的了。虽然如此也算亏他也。我想那人已知珍惜那扇子,就去讨只怕未必讨得回来,多应是徒然的了……”后面又说到,扇子讨回来了,洛小姐心里很失落,再仔细看时,此扇已经不是彼扇,文怀已在另一扇上和了诗送她,想到与自己心灵相通的文怀,洛小姐心中顿生情愫,后面则更是引发出许多曲折故事。

谢北方读了这个戏剧,回到教室的时候,老师布置写毕业论文,谢北方为自己决定了一个题目:明清时期的南州戏剧。

这一个草率的决定,几乎是决定了谢北方一生的走向。本来就很书呆子气的谢北方,从此一头扎进古戏文堆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谢北方一发而不可收,大学毕业又考研究生,硕士毕业又念博士,他研究的对象很具细,也就是当初在大学教室里未经思索就报给老师的那个论文题目:明清时期的南州戏剧。

读完博士的谢北方,回到南州,这么高的学历和这么偏窄的专业,找遍南州,也没有很合适他去的地方,最后总算落在了南州古戏研究馆,报到那天,馆长说:“谢博士,我们的庙很小啊。”

谢北方并不管庙小庙大,他坐在古戏研究馆旧陋的办公室,窗外眼前就是一座古戏台,他看到戏台上洛兰藻在念唱着:“(白)呀,原来他竟将照样一扇吟成和韵换了去了。果然做得好!字字风流,行行秀丽。若非多情才子,焉能有此机灵。奴家若非爹爹一番警戒,我就再做短章一首,谢君知重,也不为过。好无缘分。(唱)只为着路隔仙凡,他竟化啼鹃泣断鸿。无由跃入东风去,幻作情踪沁黛眉。果然做得好,真正做得好!”

谢北方还有何求?

单位有多么的微不足道,同事不足十人,一年的经费不过十几万元,这些,本来与谢北方是没有关系的。

正月十五的这天晚上,谢北方在南州一条深深的小巷中,找到了已很破败旧陋的馨香厅。

谢北方坐下来了。节奏舒缓、轻灵曼妙的古老的曲调,使他产生了一种魂飞魄散、不知身在何处的迷离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