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依然在电台主持心理咨询的热线节目,每天晚上九点至十一点,有许多人打电话给她,向她谈不可排解的内心痛苦和焦虑,谈目前的处境和从前的往事,王依然疏导他们,耐心地解答他们的问题。王依然学的中文,后来又进修过心理学,她热情善良,为人端正,做这个节目十分适合。
她的节目很受欢迎,电台史台长在外面开会或者干什么,常有人提起,史台长挺有面子的,甚至因为这档节目,电台的知名度也高了,拉广告也好拉了,史台长一高兴,说,干脆改名叫“依然热线”。
不料“依然热线”却寿命不长,一年多前的某一天,秦重天回到家里,跟王依然说:“跟你说个事情,你别做那个主持人了。”
王依然愣了片刻,说:“你的事情定了?”
秦重天笑了,高兴地说:“嘿嘿,知夫莫如妻也。”
秦重天的“事情”,就是他被定为下一届副市长的候选人,秦重天不无得意地说:“下午常委会刚刚通过。”
王依然差点脱口说:“你倒消息灵通。”但她忍住了没有说,改口道:“党和国家有规定,副市长夫人不能做节目主持人?”
秦重天说:“说话这么逼人啊,跟你柔情万般的主持人形象可不一样。”
正在穿过客厅走向自己房间的女儿秦独钟听到了,头也不回地说:“嗯哼,现在可是流行双重人格三重人格,人格分裂是时尚哎。”很无动于衷地说了,又无动于衷地走进自己房间,关上门。
秦重天仍然对王依然说:“一个市长夫人,天天去接人家的电话,给人家谈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还谈给全市人民听?”
王依然说:“不是乌七八糟的东西,是心理问题、心理疾病。”
秦重天:“心理疾病?现在这世界上谁没有心理疾病,恐怕连条狗、连只蚂蚁都有心理疾病,你治得了吗?”
王依然停顿了一会儿,忽然说:“秦重天,你以前不是这样说话的。”
秦重天朝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说:“我变了?”他看到女儿秦独钟带着随身听从自己屋里出来,赶紧拦住她,把她的耳塞拔下来:“钟钟,你老爸从前是怎么说话的?”
秦独钟朝他翻了个白眼,说:“你有病啊?”
秦重天说:“我有什么病?”
秦独钟说:“神经病。”说着,忽然停顿下来,认真地看了看秦重天,又道:“像,你现在说话像菜鸟。”
秦重天没有听清楚,追问道:“谁?蔡什么?”
秦独钟又不耐烦了,套上耳塞,说:“算了,白跟你说了,菜鸟都不知道,这么老土。”
秦重天说:“我老土?我可是全市乃至全省有名的开拓型干部啊。”
秦独钟懒得再理他。秦独钟走开后,秦重天对王依然说:“就算为我牺牲一回,其实,不用我多说,你还能不理解?你不适合再出头露面。”
王依然不说话了,她以无声的抗议抗议着秦重天的自私。
秦重天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他继续进攻:“不是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有一个伟大的女人。”
王依然笑了一下,说:“还有人说,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总有一个让她伤心的男人。”
“啊哈哈哈,”秦重天大笑起来,“现在这些人,真是能说会编。”
第二天王依然一上班,史台长就亲自来找她了,王依然平静地说:“这么快就来了。”
史台长有些尴尬,只是一味地说:“多理解,多理解。”他当然舍不得放掉“依然热线”这块金字招牌,但是权衡利弊,他也只有丢卒保车,台长力排众议,对王依然的工作重新作了安排,提拔到主任的岗位上,分管新闻。
但是没有想到,过了几天,王依然递上一张辞职书,辞去了电台的工作,立时三刻收拾了东西就离开了。
史台长忐忑不安地熬了些日子,但是并没有发生任何对他本人或对电台不好的事情。过了大约一个多月,在一次会议上,秦重天看到他,笑着跟他打招呼,还找了个旁边没人的机会,递给他一支烟,问道:“史台长,王依然不闹情绪了吧?”
史台长大惊失色,张大了嘴都合不拢了。
王依然辞职的事情秦重天竟一无所知?史台长愣在那里,一时思绪万千,这个王依然也是够难弄的,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和老公商量,主张也太大,脾气也太坏,她老公还是市领导呢,都不放在眼里?这么想着,就庆幸王依然主动离开了电台,要不然,以后也不知会折腾出些什么事情来呢。但反过去又想想,这个秦重天也是的,对老婆也太不关心了,工作真的就那么忙呀,老婆辞职都一个多月了,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唉唉,史台长想来想去,竟替大家想出些悲哀来了,真是一家不知一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秦重天见史台长愣在那里,就感觉到出了什么事情了,脱口道:“怎么,有什么不好说的,史台长?”
史台长无法不说,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台词,直接说王依然一个月前就辞职了,而秦重天居然不知道,这也太不考虑秦重天的面子了,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自己的神态已经引起秦重天的猜疑,瞒是瞒不过去的,退一步说,就算此时秦重天没有猜疑,秦重天也早晚会知道这事情。在这之前,因为史台长没有与秦重天打过照面,也怪罪不到他,今天既然都已经面对面了,再不向秦市长汇报,那就是他的问题了,所以史台长只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说:“秦市长,一个月前,王依然已经离开电台了……”
秦重天头脑里“轰”的一声,脸一下子涨红了:“什么?”
史台长说:“她辞职了,我想挽留……”
秦重天摆了摆手,没有让史台长再说下去,他已经够没面子了,猛地抽了几口烟,扔掉烟蒂说:“开会了。”拔腿就走。
史台长有些尴尬,脸上挂着讪笑,看着秦重天的背影,事情本来又不怪他,与他根本无关,但是现在倒落的是他的罪过似的,心里像吞了只苍蝇似的不舒服。
秦重天走出几步,又停下了,回头问道:“到哪里去了?”
史台长说:“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心理方面的什么……”话说出口,见秦重天一脸的不高兴,赶紧又补充说:“一直也没见到她,也不太方便多打听。”
秦重天又摆了下手,说:“知道了。”再次大步离去。
秦重天回到会场,虽然是坐在主席台的领导席上,可哪还有心思听会,憋了一会儿,就出溜了。
溜出会场,掏了手机就打王依然的手机,但是只拨了前面的四位数1370,后面的根本就记不得,只得给秘书小佟打电话:“喂,小佟,我要王依然的手机号码。”
小佟忍不住笑了一下,报出了号码。
秦重天再给王依然拨过去,劈头就问:“你在哪里?”
王依然却不直接回答,不冷不热慢慢地说:“你有什么事?”
秦重天一肚子的火,大声地重复一遍:“你在哪里?”
王依然说:“不用那么大声,我又不聋,听得见。”
秦重天是急脾气,王依然越是沉得住气,他就越急:“你既然听得见,为什么不说你在哪里?”
王依然依然坚持自己的:“什么事?你不说什么事,就是没有什么事,我正忙着。”
秦重天气得差一点摔了手机,大吼道:“你现在很了不起啊!”
王依然说:“我不觉得。但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认为,那么可能有一个答案,我是副市长夫人,自我感觉好。”
路上有人看着秦重天,司机小钱也坐在车里,在不远处等着他,秦重天只得压下火气,尽量好声好气地说:“王依然,你做事情是不是太过分了,你换了工作,都一个多月了,我竟然不知道,你这算什么?”
王依然说:“对不起,但是你也没有问过我。”
秦重天忍气吞声说:“那好,以前我忙,对你关心不够,但是现在我问你了,你可以回答了吧?”
王依然平静地说:“南州市心理卫生学会。”
秦重天“啊哈”一声:“心理卫生学会?这是个什么东西?”
王依然说:“不是什么东西,是个组织机构,你不懂吗?我给你念一念学会的章程:南州心理卫生学会是心理卫生工作者的学术性群众团体,该会的宗旨是团结和组织……”
秦重天不耐烦地打断她说:“南州有这么个单位吗?”
王依然说:“是合法机构,不是非法组织。”
秦重天说:“归谁管的?这样的学会,还会有编制?”
王依然说:“说实在话,本来是没有编制的,但是学会非常需要一个在编的专职秘书长,这个编制是市人事局特批的。”
秦重天说:“特批?是特批的编制,还是特批的人?”
王依然说:“是的,这个编制确实是特批给我的,我不是你秦重天秦市长的夫人吗?人家照顾一点,不应该吗?”
秦重天的气又上来了:“你少来这一套,王依然,我问你,你扪心自问,你有这个资格吗?什么心理卫生,都是精神病专家在捣鼓,你怎么也搞到那里去了,你学过医?研究精神医科?”
王依然说:“参加心理卫生学会确实有严格的条件,要有从事心理卫生工作的学历和一定的工作年限,要有职称,这是主要的组成部分,这样的条件我确实暂不具备,但还有一少部分人,可以是关心和支持心理卫生工作的党政领导干部、企事业管理干部、司法干部、民政干部、工会、共青团、妇联及其他社会团体的干部和社会知名人士……”
秦重天回到办公室,还是越想越生气,但是王依然绵中藏针、柔中带刚的性格,他是深深领教的,别说王依然早已经先斩后奏,就算她还未曾果断地做成了这一切,就算她今天只是来和他商量的,但只要她是铁定了主意的,十八头黄牛也拉不回,他秦重天算几头黄牛,一头也抵不过啊。也罢,秦重天想,还幸亏王依然顾他的大局,同样是别扭,要是她别扭别在原来的工作岗位上,死活不肯从“依然热线”撤下来,天天在那里对着全市人民哇啦哇啦地谈什么心理疾病,他又能怎么办。秦重天可以在市长办公室里冲人发火,拍桌子打板凳,但是他对付王依然却没有很好的办法,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今后,秦重天想,今后恐怕也还是无可奈何的。漂亮女人娶不得,有本事的漂亮女人更娶不得,这是众所周知的真理。可是,无论是从前的男人还是当今的男人,哪个不想娶个既漂亮又有才华的老婆?真正头脑清醒心如磐石的有几个?王依然有很优秀的品质,她不会嫌贫爱富,也不随风转舵,但心里主意太大,对于这样一个老婆,秦重天有时候很赞赏,有时候又很无奈。
秦重天闷了半天,最后还是给市人事局的李局长打了个电话询问,李局长听出了秦重天的意思,赶紧说:“秦市长,您别误会,这个编制是早晚要给的,他们已经申请了很长时间了,和谁担任专职秘书长无关的,您别放在心上。”
秦重天说:“李局长,王依然不是专业人员,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是否合适?”
李局长说:“秦市长,据我了解,这个秘书长请王依然做,是学会大家讨论一致的意见,原因您也清楚,先前的‘依然热线’,不仅群众喜爱,连专家也都很重视很认可的,再说了,王依然也进修过心理学……”
秦重天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说:“李局长,你倒比我了解得更清楚啊。”
李局长说:“秦市长,不瞒您说,那次民政局老邱跟我一说,我也和您一样,想到这些问题,所以特意做了些调查研究的,其实,我这是多管闲事了,对吧,邱局长那个人,您也知道的,做事十分把细,从来不出纰漏的。”
秦重天说:“我不太清楚,像这样的学会,是不是都有正式编制?”
李局长说:“不一定,也要看学会的性质、作用、人员的多少、社会的影响,还有,比如一些别的背景……”
秦重天说:“什么背景?”
李局长说:“比如,谁担任顾问或名誉会长之类吧。”
秦重天说:“是吗?”
李局长不等秦重天问,就说了:“心理卫生学会的名誉会长,是唐副市长。”
秦重天说:“那当然,唐市长本来就分管……”
李局长说:“是的,当时心理卫生学会请唐市长的时候,唐市长一口答应了。所以,这个事情,这个编制,说起来,还是唐市长直接关心和支持的。”
事后,王依然不知从哪里得知秦重天给李局长打电话的事情,又和他憋了一阵子气,说他为了护惜自己的羽毛,从来不顾别人的感受,哪怕是自己的亲人,都不能损害到他自己一点点,在官场利害和人的感情的天平上,秦重天从来都是一边倒,或者说是一毛不拔的。
秦重天心底里是极不愿意王依然去搞什么心理卫生的,但是既然大家都认为她合适,她自己也这么认为,秦重天也无法。只是,假如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认为王依然其实不合适做这个工作,这个人就是秦重天。为什么?秦重天只是直觉,没有细想过,他实在是没有时间细想。
秦重天担任了分管城建的副市长,这是市委书记闻舒亲自点的将,秦重天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他更清楚地知道,在他这一任上,也就是在不远的将来,甚至就是在明天,他要跨上一辆重型的战车,去打一场生死之仗。
打这一仗,或者名垂千古,或者罪当万死,或者两者皆而兼之。
现在,他正在忙着的,就是要驱使这辆战车尽快地上战场。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扯断所有可能束缚住他的绳索,让自己的全部心身无牵无挂地投入进去。
这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今天是小年夜,学会那边也没有什么事情了,但王依然还是去了一趟,给几位会长打了电话,新年头上的一些活动,事先都是通知到了的,但为了更着实可靠一点,王依然还是再一一落实了一下。然后又打女儿的手机,想早点下班,让女儿陪着上街走走,可是女儿说,你要买什么,我帮你买回来就是了,女儿正和同学在外面疯玩呢,哪顾得上陪她老妈。
她这个女儿,个性不像她,像秦重天,大大咧咧的,王依然曾经说:“女儿啊,人家的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你呢?”女儿说:“我就做你的大衣吧。”说得王依然挺感动。可女儿哪曾是件大衣啊。
中午出门的时候,感觉天气不太好,怕有雨雪,王依然没有骑她的电瓶车,下班出了门,一时还打不着出租车,幸好时间还早,她干脆走了一段,就到了夏同的书店。
夏同的“夏季风”书店,在一条不繁华的小街上,书店也很小,王依然来的时候,店里没有顾客,夏同正在低头看一本书,王依然走进去,夏同抬头看到王依然,笑了一下,说:“来了。”
王依然笑着点点头,问道:“刘阿姨呢,放她的假了?”
夏同说:“大家都要忙过年了。”
王依然说:“你好像不用忙过年的。”她看到夏同手里的那本书,是一本《茅盾日记》。
夏同说:“茅盾有一阵时间,每天晚上上床的时候吃安眠药,睡到天未亮,醒了,睡不着,再吃一次安眠药。”
王依然说:“你也失眠吗?”
夏同没有回答他是不是也失眠,却说:“有一次夜里坐出租车,的哥正在听电台的心理咨询节目,都听得入痴入迷了,还一路开车一路用手机往电台那里打热线,我心里想,这个害人的热线,都把人家弄得热昏了,要是出了车祸,她就是祸首……”
王依然笑了,说:“你不是挖苦我吧?”
夏同说:“不是不是,你不是早不做那个了?我想挖苦也没有对象。”
王依然说:“现在做节目的汤教授,是广安医院的精神科专家……”
夏同说:“前几天看到报纸上说,有一个心理医生,他的特点就是专门听病人倾诉自己的苦恼,据说,真管用,病人的心理问题就被他治好了。”
王依然说:“你不了解这门科学。”
夏同说:“不是我说的,是报纸上说的。”
王依然不置可否地笑笑,说:“最近有没有买什么新片子?”
夏同拿出几张碟子,王依然看了看,有一些欧洲的艺术片、一部韩国的《八月照相馆》,还有一个国产的《那山那人那狗》,王依然说:“都好看?”
夏同说:“你看看再说吧。”
王依然说:“你急不急着要?”
夏同说:“我都看过了,你拿去吧。”
王依然说:“你不保留一些好片子?”
夏同说:“保留在哪里也不比保留在心里好。”
王依然说:“时间长了会忘记的。”
夏同说:“忘记的就是不值得保留的。”
夏同说了这句话,他们两个一同笑起来,夏同说:“我是不是像个哲学家?”
王依然说:“你这哲学,也太普通了。”
夏同说:“那我像个诗人?”
王依然说:“诗人也不是你这样子的。”
夏同说:“头发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