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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王依然说:“我不知道的。”她又翻了翻其他的片子,挑了一些,说:“多拿几张,过年看看。”

夏同说:“过年也不出去游一游,新马泰,港澳。”

王依然反问道:“你去?”

夏同说:“你知道我的,懒,哪里也不会去的。”

王依然说:“你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坐在这里。”

夏同笑说:“静坐参众妙,清淡适我情。”

话在别人嘴里出来,可能会让人觉得酸溜溜,做作,但是由夏同说出,王依然却不觉得有这样的感觉,不知是因为夏同的缘故,还是因为王依然的缘故,或者双方都有某种原因。

“你才几岁啊?”王依然说。

夏同说:“这和年纪没有关系的,有的人,到七老八十,仍然贼骨牵牵,有的人,一生下来就像菩萨,风吹雨打都不动。”

王依然想说你觉得你像个菩萨吗,但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也没有说出来,一时顿住了。夏同又说:“一些老人,晚年身体都很差。”

王依然想他说的可能是茅盾,没头没脑地说一句,这是夏同的习惯,王依然也已经习惯了他的习惯。她拿了片子,犹豫了一下,说:“那我拿走了。”

夏同笑了笑:“祝新年快乐。”

王依然说:“还没到新年呢。”

夏同说:“那就预祝吧。”

王依然说:“你新年里,也一直在这里?”

夏同说:“基本上在。”

王依然走出书店的时候,天色将晚,街上行人挤挤攘攘,都是大包小包的,满载的出租车一辆接一辆,风驰而去,路边站满了招手欲打的的乘客,王依然等了半天,根本没有一点点的机会和希望,她拿出手机,给秦重天打电话,办公室电话没有人接,只好再打手机,秦重天接了,王依然一听秦重天压抑着的声音,就知道那边正有什么事情,果然秦重天一听王依然说要车,毫不客气地道:“要车?这时候要什么车?不行,马上要开常委会,重要事情……”

王依然心里一气,欲挂断电话,又听秦重天说:“慢慢等一等吧,也算体验体验老百姓的生活嘛。”

王依然差点说:“你们天天坐在办公室会议室开会,又几时体验过老百姓的生活?”但是话到口边,又不想说了,挂断了手机,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路边的冷风里发愣。

一辆轻摩无声地停在她身边,王依然吓了一跳,看清楚是夏同。

夏同说:“上车吧。”

王依然一愣,说:“没有帽子?”

夏同说:“警察也挺辛苦,希望他们都回去过年了。”

王依然刚要坐上去的时候,夏同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年初二不在。”

王依然没有听明白,说:“什么?”

夏同又说了一遍:“年初二我不在店里,顾家语回来了,要去看豆粉园。”

王依然先是一愣,但随即想起来了,顾家语是夏同的舅舅,世界著名的经济学家,美籍华人。在南州城里有不少顾家的旧宅旧园,夏同说的这个豆粉园,王依然不是很了解,可能也是其中之一,王依然还没有来得及就这个话题说什么,夏同已经发动了车子,说:“坐好啊。”

王依然很少坐在别人的摩托后面,有些紧张,夏同说:“我开得很慢,也很稳,你放心。”

王依然仍然是不踏实的,有一种无处着落的空虚的感受,在她的心里,忽然就有一种抱住夏同的想法。平时在街上,看到女孩子抱着男孩的腰坐在后座上,王依然心里都会滋生和弥漫出一种情怀,很美好,很温馨,有一次她和秦重天也谈起过,秦重天说:“你可别当着钟钟的面说,你要是看见钟钟搂着男孩子的腰坐在那里,你会怎么想?还有好的情怀吗?”

王依然当时非常沮丧。

快到小区大门口的时候,王依然忽然“嗯”了一声。她这一声非常非常的轻,几乎就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是夏同还是听到了,或者说是感觉到了,在喧闹的大街上,在轰鸣的摩托声中,他听到了。

夏同停了下来,什么也没有说。

王依然下车后,说了一声“谢谢”,却没有马上走开,她想也许夏同会说些什么,但是夏同只是等着她走,并不说什么,王依然便回了头,走出一段,她回头看看,夏同的车已经开远了。王依然稍有些遗憾,但也松了一口气。

秦独钟已经在家了,看到母亲带回来一些碟子,抢了过去,先检查一遍,又扔了回来,说:“没什么好东西。”

王依然觉得奇怪:“你都看过?”

钟钟说:“不看也知道,都是老一套。这个《八月照相馆》我知道的,一个男人死都快要死了,还这么虚伪,不好玩,没意思。哎,老妈,告诉你个好玩的事情,我们一个哥们儿,可惨了,交了一个野蛮女友。”

王依然大约知道有个韩国片叫做《我的野蛮女友》,媒体炒作得很厉害的,但是王依然不曾用心地注意过,总觉得那是少男少女乱疯乱闹的事情。现在听女儿这么说,有些紧张,生怕女儿也来这一套,连忙问道:“什么野蛮女友?”

钟钟说:“老妈你别紧张,不是我的事情啊,是我的哥们儿,他的女友,看了《我的野蛮女友》,觉得还不够刺激,想出个新花招,咬住我哥们儿的舌头,就是不放……”

王依然心里一瘆,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钟钟却是眉飞色舞:“就这么咬着,啊哈,她走到哪里,我那哥们儿只好跟到哪里,那可叫乖啊,哈哈哈。”

王依然说:“钟钟,不要这么胡闹。”

钟钟说:“又不是我,我才希望是我呢,可是我不敢呀。”

王依然说:“你也有不敢的事情?”

钟钟说:“我得考虑我老爸的形象,到时候报纸一登,市长千金成野蛮女友,无辜男孩遭百般蹂躏,那我老爸还不得把我给就地正法了!”

王依然觉得女儿越来越油滑,却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而无法拉住她,也觉得自己说的话越来越无力,越来越苍白,想着,心里很难过,一时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钟钟仍然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之中:“嘿,现在我可算是明白了,女人对男人,就是要凶,男人都是贱货,你越凶,他越重视你,你越对他好,迁就他,他越拿架子,以为自己了不起,看不起你,不拿你当回事。”

王依然终于忍不住了,拉下脸来:“钟钟,你太过分了,你只是个中学生!”

钟钟嬉皮笑脸的:“老妈哎,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以为我是说我自己啊?我是说给你听的,让你总结经验,吸取教训……”

王依然被女儿说得心里一动,忽然逗女儿说:“你什么意思,让你妈总结了经验教训,重新开始?”

钟钟走到王依然面前,死死地盯着她看,竟看得王依然心慌起来,钟钟高兴地大笑起来,说:“老妈呀,你又没有婚外恋,你慌什么?”

王依然彻底败下阵去,跑到厨房去了。钟钟的话却一直追在她的耳边,王依然下意识地探头朝窗外看看,天色将黑未黑,路灯已经亮了,什么人也没有。

夏同回到店里,冲了一碗方便面,边吃边记下当天的日记:上午,三轮车拉来一外地女孩,买一本《金庸人物漫评》,说自己是金庸迷。问,怎么找到这个小书店,答,先上了三轮车,说要到一个书店,三轮车夫挺老实,说,前面不远就有一个,只是小了一点。就来了。三轮车要了她两元钱车资。另记《茅盾日记》一则:“昨夜临睡前服酚酞一枚,却于十二时醒来时仍欲小解,结果拉出一长条。此后醒来五六次,直至今晨七时十五分起身后,到十时不再有大便。十时后,写条幅几张,十时半休息,却忽然有大便的感觉,果然拉出不少。此后,中午小睡了一小时许。下午,赵明与陈培生来。多年不见陈了,想起我在新疆的事,恍如梦境。晚服药如例,于九时半就寝。”

这一天值得记的也就这两样,还有就是王依然来拿碟子,但是事情夏同没有写下来。只写了一部片名《圣保罗的钟表匠》。为什么独记下这个片名?夏同是未经思索,他记得几部片子中有这一部,就记下了,他并未看过这部片子。

王依然头一次来,是半年前的夏天,她来问有没有一本名为《寻找幸运草》的书,夏同这儿没有,王依然随便看了看其他的书,发现有许多挺不错的书,这才注意到店主,是个年轻人,平和的目光,没有通常年轻人所特有的光泽,也没有那种跟年龄相仿的活泼和急躁,他坐在凳子上并没有起身,只是向王依然点点头,微笑了一下,又低头看自己的书,并不是一个自来熟的人,甚至都不曾问问顾客想要什么。王依然当时想,这样的人,搞经营行吗?

书店在王依然上下班经过的路上,以后王依然来的次数多了,慢慢的有点熟了,知道了他的名字,也知道是这地方的名门后代,他的母亲姓顾,最近有一本书《顾家旧事》,就是写的夏同外祖父家的事,写到他的母亲和舅舅、阿姨们。

夏同的母亲顾家环有五姐妹四兄弟,顾家环是顾家最小的一个女儿,婚姻一直不顺利,生夏同的时候,母亲已经四十多岁。那时候夏同的外祖母已经久病不起,但总是拖着、撑着,大家说,老人家在等什么呢。果然,夏同出生没几天,老太太就安然地去了,最后的一件心事放下了。

顾家是个大家庭,夏同的表兄弟表姐妹大部分都在国外工作生活,少数几个留在国内的,也都比较出人头地,唯独夏同,从小因为体质不好,一直就没有好好的读书,大学也上不了,好歹念了个旅游的专科,因为多门不及格,都没有能毕业,拿了个肄业证书回来了。老太太也拿他没办法,幸亏家族还有些余力,尚还健在的哥哥姐姐们,虽然年岁已很高,但在他们心目中,七十好几的顾家环还仍然是他们宠爱的小妹妹,仍然是从前一碰就要哭鼻子的小丫头,更何况,夏同也几乎是他们这个家族里唯一的难题,他们不帮助,谁帮助?听说夏同愿意开个书店,于是大家同心协力,给他物色了一间很大很气派风水又好的门面,偏偏夏同说自己干不来这么大的事情,不要这么大的书店,自己在小街上胡乱行走,物色到花瓣街上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小门面,自己写了店招,取店名“夏季风”,请了一位下岗的女工刘阿姨做营业员。因为夏同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的,除了外出进书,平时基本上也是一直待在店里。

夏同的表妹顾红说:“夏季风?有什么好的,以为你会取个惊世骇俗的店名,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夏同说:“原来你很崇拜我啊?”顾红呸了他一声:“我崇拜你?省省吧,你尽给我们顾家丢脸。”夏同说:“我又不姓顾。要丢也丢姓夏的脸,丢不着姓顾的脸。”

顾红学医,曾经出国留学,后来又回来了。问她为什么回来,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大概是感情上的问题吧。不过,她不说,能够深埋在心里,别人也不好穷追猛问,后来才慢慢地知道,顾红的丈夫是去美国陪读的,结果却和顾红在美国的一个同学好上了,那个同学也是个中国人,属于灰姑娘那一种,刻苦艰辛,忍辱负重,因为经济和学业的原因,父亲去世,不能回家,躲在宿舍里痛哭。那一天顾红正在给导师当助手动手术,走不开,让丈夫去陪伴劝慰她。事情就是这样既简单又麻烦地发生了。顾红就回国了。好在顾红生性还比较豁达,医院里的同事说她,不像个资深的大夫,倒像个粗糙泼辣的护士长,甚至笑话她像那种能够把针打断在病人屁股里的护士。其实顾红业务上很精尖,平时嘻嘻哈哈,大而化之,手术时心细如丝,在一院的外科,人称“顾一刀”。许多病人和家属慕名要想见见顾一刀,但一见之下,都大失所望,心存疑虑。外科手术大夫,女的就已经很少,又这么出名,至少得是文文静静,温文尔雅。看这么个年纪轻的粗粗拉拉的大夫,他们不由得想起那些把手术钳、棉花、纱布留在病人肚子里的医生。

顾红还有个好的一面,就是随遇而安,入乡随俗,许多出国后又回来的人,看着自己的故乡样样不顺眼,处处不得过,看着自己的同胞素质那么低,心胸那么窄,眼光那么浅,总是长吁短叹,张口就批评,闭口就叹气,恨铁不成钢,怨自己为什么要回来。顾红基本上没有这样的毛病,所以夏同会说,大家闺秀大家闺秀,到底大户人家出来的闺女,就是不一样啊。

夏同吃了面,收起日记本,顾红就来了,进来就嚷嚷:“啊呀呀,今天路上堵死了,停车都没地方停,干什么呀。”

夏同说:“过年嘛。”

顾红说:“过什么年,如今的日子,哪天不在过年。”

夏同说:“那是你的感觉,有钱人的感觉。”

顾红说:“去你的。”嗅了嗅鼻子:“吃的康师傅?”

夏同说:“错了,是统一。”

顾红说:“前两天碰到小齐,说你买了不少碟子,拿来看看。”

夏同说:“你自己不会买,你没钱?”

顾红说:“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麻烦吧啦的,那个小齐,你要么别去,要去就缠着你不放,一一介绍,这部很好,那部更好,他那儿没有一部不是好片子,黏糊得厉害,动作又慢,心又贪,恨不得把他店里的碟子全卖给你,我哪有这时间。”

夏同说:“是吗,怎么我去他不黏糊我呢?”

顾红四处看着,没有发现碟子,手一伸,说道:“拿出来看看,别这么小气啊。”

夏同说:“借给别人了。”

顾红说:“算了算了,不借拉倒,我可不是来跟你谈碟子的,哎,我问你,王博要买豆粉园,你说是真是假?”

夏同说:“你问错人了吧,我又不是王博--”

顾红打断他说:“我就知道你是这种腔调,人家都说,看不懂王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要买下豆粉园和扇厂,拆了,用那一片地,造豆粉别院,豪华公寓和高档别墅,不管他计划中能挣多少,至少得先投入上千万……”

夏同说:“顾红,什么时候又懂了房地产啦?”

顾红说:“我是听人家说的。”

夏同道:“你怎么老能听人家说这些东西,我怎么就听不到?”

顾红说:“夏同,你不要开玩笑啊,在南州,不知道书记市长没事,不知道王博可没法混了。”

顾红这话,听起来有些夸张,但也并非奇谈,可能因为书记市长经常换,王博却是个不倒翁,这位是南州市最具实力的民营企业家,有关他的传说,几近神话,连从不信神的顾红,也偏偏愿意相信这样的神话。

1988年,王博身揣2000元和一个花了一年多时间研制出来的理财软件,从南州去深圳闯天下,他面对的是残酷的现实,他的2000元只能在计算机杂志上做半个推销软件的广告,王博第一次玩起了空手道,他和一个开公司的朋友串通了,借用朋友公司的几间办公室做他的“首场演出”舞台,请来一位计算机杂志的广告业务员,就在业务员进来后的几分钟内,王博就在朋友的办公桌上,接了十几个业务电话,都是要替王博做广告的,显得公司业务相当兴旺,墙上还挂着一张精心制作的公司联络图表,上面是一些重要广告杂志的名字,还有一些重要的策略,但是具体内容被遮掩了,当王博欲和这位杂志业务员开始谈判的时候,又被叫到另外的办公室听美国来的电话,如此折腾了一阵,等王博再次坐定下来,还没有开口,杂志业务员就已经迫切地提出,先收一半广告费。这正是王博能够支付得起的费用。

就是凭这一则广告,半年后,王博已经是百万富翁了。

人不可貌相,王博就是一个典型。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的王博,却有着惊人的毅力和胆识,从2000元起家后,一路发展,十多年以后,已经拥有数亿资产,近十个实体,摊子是越来越大,口子也越来越多,这完全因为王博的个性所致,他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人,常常看到什么,就想做什么,做了什么,就要越做越大,有一种上去了就下不来的趋势,越来越控制不住强大的欲望。王博身边,也不乏有识之士,曾经多次劝他,能收就收一点,能下就下一点,其实王博自己就是有见识的人,有眼光的人,他又何尝不知自己骑虎难下的现状,但是惯性使他收不住脚步,降不下高度,这样,王博也只能顺势而上,去越来越深刻地体会着高处不胜寒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