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庐见王依然心情沉重,又笑了笑,说:“王老师,别操心了,本来就是我母亲瞎操心,把你弄来了。本来我也不想跟你说的,但不知为什么,看到你,就想说这些废话了,你别往心上去,我瞎说说的。”
王依然却不能不往心上去,她执著地问道:“你下班回自己住处,都干些什么呢?”
刘庐说:“别人干什么,我也干什么。打扫打扫房间,给自己弄点好吃的,看电视,看碟片,上网,等等,然后就上床,就开始设计死亡路线,有时候兴奋得整夜都不睡,看着窗外的天渐渐地亮起来。”
王依然说:“你一个人住,是不是觉得孤独?你没有试试,回到你爸爸妈妈这儿住一阵?”
刘庐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恐惧,被王依然捕捉到了。
王依然告辞的时候,刘庐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有个欧洲片,叫《白昼美人》。”
王依然只是听刘庐说有个片子叫《白昼美人》,并不清楚她是什么意思,便看着刘庐,等着她的下文。
刘庐却没有再说片子的事情,说:“我的这些情况,我妈不知道。”
王依然点了点头。
离开了薛书湄的家,王依然心里有点乱,她推着电瓶车在街口愣了一会儿。在车水马龙吵吵闹闹的街头,王依然的眼前,却浮现着刘庐那间小屋里的情形,她的耳畔,回响着的,是薛书湄家邻居的说话声。
王依然没有直接回家,她绕到了夏同的店里,想问问夏同有没有刘庐说的那个欧洲片《白昼美人》,虽然王依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也可能刘庐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什么涵义,但王依然却不可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夏同不在书店,刘阿姨在看着店,店里还有一个看上去很瘦小、穿得也很简朴的女孩站在那里看书。
王依然见夏同不在,简单地和刘阿姨说了几句话,正准备告辞,还没出门,就听得一阵朗朗的笑声进来了:“小夏啊,我来领饷啦!”
夏同曾经跟王依然说起过吴一拂,吴一拂的身世、现状,王依然都了解一些,只是在夏同的谈吐之间,流露出对这位老人特殊的心情,这在夏同来说,是比较少见的。王依然曾经问过夏同,是不是觉得因为老人家挺可惜,或者因为他生存的艰难而富于同情?夏同一概否认,夏同说,这位老人,不是我们常人能够去理解和体会的,他的内心,是一个极其丰富而奇特的世界。
现在王依然一见之下,就知道是吴一拂来了,她稍微让出一点地方,让吴一拂进来。吴一拂一踏进书店,就说:“啊呀,怪不得我一进来,就眼睛发亮,小小的书店里,竟然有三位美女。”
连那个一直在看书的女孩也抬头笑了一下。
吴一拂说:“怎么,夏同不在?”
刘阿姨说:“您老人家找夏经理?”
吴一拂说:“这位女士,我提个意见,别喊我老人家好不好?也别喊夏同夏经理好不好?”
刘阿姨被他逗笑了,说:“好好,小伙子,找小夏是吧?”
吴一拂仍然对着刘阿姨,认真地道:“我来过几次,都没有见到过你,但是我知道有你的存在。”
刘阿姨说:“前一阵,过年,家里比较忙,夏经理就让我……”
吴一拂说:“你叫刘维雅是吧,我一直跟夏同说,刘维雅,刘维雅,好书卷气的名字,我可是一直想一睹你的芳容……”
刘阿姨笑道说:“一见之下,大失所望。”
吴一拂生气地说:“谁失望啦?谁大失所望?你正是我想象中的刘维雅,甚至,还比我想象的更年轻一点。”
刘阿姨说:“唉,拿我们寻什么开心,多年前就是老太婆啦。”
吴一拂更来气,道:“老?我九十多来也不说老,你算什么老,在我眼里,你和那个看书的小妹妹差不多,都是小。”
刘阿姨的性格比较内向,平时话不多,但今天不知怎么的,被吴一拂一咋呼,她的话也多起来:“你的眼光也太不济事了,我都可以做这个小妹妹的奶奶啦。”
吴一拂说:“奶奶怎么啦,奶奶就不能年轻漂亮?刘维雅,你要好好改改你的观点,我的眼睛是很凶的,不信你可以问你们夏同,他都服我的,我看得出,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是不是?”
刘阿姨又忍不住笑,说:“什么呀?”
吴一拂说:“至少是老高中生。”
刘阿姨说:“这算给你懵对了,我是66届的高中生,下过乡,接下来回城,也没赶得上考大学,分到厂里,做了几年,就下岗了,就这么一辈子。”
吴一拂高兴地拄了拄拐棍,说:“我说的吧,我说的吧,我眼光厉害的,66届的老高中生,都能抵得现在一个……”他看了看王依然,说:“你说,能不能抵得上现在一个研究生?”
王依然说:“那是。”
吴一拂又说:“刘维雅,你看你的气质……”
吴一拂絮絮叨叨个没完,刘阿姨一留神,却发现那个看书的女孩不见了,再过去一查,好像书架上少了一本书,刘阿姨说:“哎呀,刚才那女孩,好像拿了书走了。”边说,边要追出去,却被吴一拂挡住,说:“刘阿姨,窃书不为贼,再说了,你也没有确定她带了书走,是不是?”
刘阿姨说:“你这就不对了,我是替人家看店的,少了书,我有责任,怎么能这么马马虎虎,要是每天都这样,这书店还怎么开呀?”
吴一拂说:“大不了,这本书我来赔啦。”
刘阿姨说:“你要是看书店,赔得你倾家荡产啊。”
吴一拂说:“好在我这人,本来也没有什么家产,想倾也倾不出多少,想荡也荡不起来。”
王依然平时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却和刘阿姨一样,被吴一拂逗乐了,话也多起来,平时不会说的话也说了出来,她逗着吴一拂:“你这么吹捧刘阿姨,是不是想追她啊,刘阿姨可是有丈夫的啊。”
刘阿姨有些不好意思,说:“王老师,你也开我的玩笑?”
吴一拂说:“她有丈夫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永远有权追求我的幸福和自由!”说着竟被自己感动了,脱口念起了古诗词:“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一边背诵,一边看到刘阿姨又要笑,赶紧说:“还有,也是苏轼的,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吴一拂一口气背完了,看定刘阿姨,说:“刘维雅,你是不是在想,这个老头子,蛮会卖弄的。”
刘阿姨忽然抿嘴一笑,露出了浅浅的酒窝,这一笑,被王依然看在眼里,王依然心里不由地一动,在一个渐渐老去的下岗女士的内心,也一样有着孩童般、少女般的快乐。在这一瞬间,王依然突然又想到了刘庐,想到这时候,天渐渐地黑了,地狱正在向她逼近,王依然心里一阵疼痛。
吴一拂仍然没完没了,又说:“刘维雅,哪天你有兴趣,我唱歌给你听,不过,我可是得声明,没有好的扩音设备,我是不唱的。”
刘阿姨见他越说越离谱,有些不自在了,把话支开去说:“你要找夏经理,我替你打电话找找他?”
吴一拂说:“夏同啊,找不找他都无所谓,他欠我的,早晚是要还我的。”
刘阿姨道;“他欠你什么?”
吴一拂说:“欠我,他欠我的多啦,不说别的,我叫他替我写篇文章,骂骂人,他都不肯写,还笔杆子呢,什么破笔杆子……”
王依然道:“你要他写什么文章,骂什么人啊?”
吴一拂说:“既然你们都愿意听,我就跟你们说说,我现在住的那个老宅,你们知道是谁的故居吗?吴学澜啊!”
刘阿姨笑道:“也姓吴啊?是你们吴家老祖宗吧?”
吴一拂说的这个吴学澜,王依然是知道的,是清朝的状元。吴学澜的状元府曾经是南州历史上很著名的名人故居,后来变成了居民大杂院。王依然也曾看到过有人在报上写文章大声疾呼,救救风雨飘摇中的状元府!这也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吴一拂气哼哼地道:“吴学澜家里曾经有这样两块衔牌,一块是‘祖孙父子叔侄兄弟进士’,另一块是‘南书房行走紫禁城骑马’。这是很了得的啊,可是,今天有谁来管顾啊?所以我叫夏同骂人,不骂人不行了……”
刘阿姨说:“你自己怎么不骂?”
吴一拂说:“嘿,我骂得太多了,人家不拿我当回事,当我放屁啦--唉唉,不雅不雅。”
刘阿姨说:“本来嘛,骂人有什么用。”
吴一拂正要往下说,秦独钟突然出现在书店门口,对着王依然说:“嘿,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走吧走吧,我都饿扁了。”拖着王依然就往外走。
吴一拂一看到钟钟,忍不住又说了:“啊哈,今天什么好日子,又见一位美女。”
王依然母女已经走出去,但是能够听到这话,秦独钟“哼”了一声,道:“老十三点。”
王依然一声呵斥:“钟钟,你说什么呢?”
秦独钟没心没肺地说:“什么呀,他又听不见。”
王依然说:“听不见也不许你说!”
秦独钟一飞身跨上自己的自行车,说:“那我就在你也听不见的地方说,拼命说,老十三点,老十三点,老……”车骑得飞快,王依然开着电瓶车都已经追不上了。
林冰今天请夏同和顾红来,是要最后征得他们的同意,将豆粉园移建的地址确定下来。选中的地址,夏同和顾红都已经看过,是在城东的白林巷,地点和环境都不错,是个理想的地段。
夏同和顾红来后,林冰将他们请到张于的后院,坐下来,林冰就说:“顾先生坚持,豆粉园的移建地址必定要选在‘远离车马喧’的小巷深处,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我们反复考察,最后选定了白林巷。”
顾家语并没有想得太深太远,故乡南州,虽然经历了无数风雨,但是在顾家语的心目中,故乡恐怕永远会是小巷纵横深几许的南州。老先生是否就没有想一想,在开拓了锦绣路,在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造以后,南州还会有多少‘远离车马喧’的小巷?
林冰又接着道:“昨天,我专门请风水先生测了风水,城东方向是福地,适宜移建土木。”
顾红毫不顾忌地“啊哈”了一声。
林冰说:“也许你们不看重这个,但这无所谓,为了慎重起见,今天请你们过来,我们再做一个最后的确认。”
夏同说:“这取决于我们吗?”
顾红也说:“白林巷,可是古城南州最后的黄金地块啊!”
林冰说:“我们拿出最后的意见,再向秦市长报告,这也是秦市长答应我们的条件之一,我们的合同上都写明了,如果没有重大的原则问题,南州市方面,不能随意阻挠和反对我们的选择。”
顾红说:“那就是说,豆粉园的移建,基本确定了。”
林冰说:“今天请你们来,再正式宣布一下,我聘请张于先生,做我的顾问,你们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建议,可以跟我说,也可以跟张先生谈。”
几句话说完,林冰就站起来了:“今天就这些事情。”
顾红说:“就这么两句话,有必要把我们大老远地叫来?打个电话问一下不就行了,夏同那里,不问也不要紧的,夏同是不是?”
林冰说:“那不行,我们还是得按照规矩办事,可以打电话的,我决不叫你们来,必须来的,就得来。”
顾红笑道:“林冰,你比我大伯还严厉啊,我大伯对我,也不能呼来唤去啊。”
林冰说:“这不是呼来唤去,这是工作,严格地说,我们现在,还都不能适应豆粉园移建工作的要求。”她看了看张于,说:“也包括你,张先生。”
张于虽然点了点头,但面子上毕竟有点下不来,脸上有点尴尬,顾红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便向他笑了笑,说:“你知道林冰女士是怎么得到顾家语重视的吗?”
张于知道顾红心肠好,心里也很感激她,但是他不能因为一点点的面子问题,因小失大。他答应做林冰的顾问,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最终目的,还是想承接下豆粉园的移建,虽然林冰在头一天就已经断然否决,但是不经过努力,谁知道事情会不会发生变化呢。张于现在,只要感觉有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会去努力的。所以,无论对林冰的说话方式和工作方式有多么的不习惯,他也得接受,也得忍耐着。
顾家语从年轻时就奉行多思少说的座右铭,这么一辈子过下来,待到年老,思维是越来越活跃,但是语言的功能却日渐退化,尤其是过了八十以后,竟开始有些语焉不清了。有时候急于要表达什么,思维是清楚的,可是话却说不连贯,到最后,老先生口中,只剩下一个“好”字,无论表达什么意见,他只说一个“好”。这可苦了他的小辈、下属和学生们,要从老先生的这一个“好”中,去准确地揣摩出他的意思,这是一个比研究老先生布置的课题更难的课题。
因为大家常常无法领会他的意思,顾家语有时候喜欢独自行动。大家越是不放心,老先生越是有一种孩童般的恶作剧心理,每每偷偷地溜出去,然后知道大家惊慌失措地到处找他,老先生便乐得说:“好,好!”
一日,顾家语想吃中国菜,独自来到一家中国餐馆。那时候,林冰正在这家餐馆做领班,那天餐馆服务员苦着脸来报告,说来了一位老人,问什么也只肯说一个“好”字,搞不清楚他要什么。
林冰鉴貌辨色,大概已经猜到老人的身份,便主动推荐了几种南北风格各异的中国菜。
“雪菜烧小黄鱼,苏帮菜。”
老先生说:“好。”
“老鸭煲,广东菜。”
老先生说:“好。”
“辣子鸡丁,川菜。”
老先生仍然说:“好。”
站在旁边的服务员一脸的茫然,但是林冰却能够从这些相同的“好”字中,听出不同的意思,她回头对苦着脸的服务员说:“老先生是苏南人,告诉厨师,要清淡一点。”
服务员目瞪口呆说:“他说的都是‘好’呀?”
顾家语笑眯眯地说:“好,好。”
可能这就是缘分,林冰从此改变了自己的生活道路。她受顾家语的邀请,来顾氏经济研究事务所,做顾家语的工作助理,在众多高学历、有资历的同僚中,林冰的唯一长处就是能够“明白”顾家语的想法。对于一位常常只肯用一个字来表达满脑子思想的老人,还有什么比“明白”更重要的呢。
林冰见夏同一直不吭声,忽然说:“夏同,你其实很像你大舅,多思少说,我来南州,听你说话,好像都不满十句?”
顾红说:“那要看有没有共同语言,有共同语言的,他话可不少。”
林冰说:“那是和我没有共同语言?但是我不明白,你难道对豆粉园也没有一点想法?”
夏同说:“怎么会呢?”
顾红幸灾乐祸地笑了:“夏同终于急了。”
夏同说:“怎么不急,豆粉园都要搬家了,这时候还不急,那到什么时候才急啊?”
林冰说:“夏同,我很想听听你的想法。”
夏同说:“我到豆粉园去看过,拆除的古建筑材料,已经堆放了不少,尤其是一些木门木窗木制品,早已经腐朽不堪……”说着忽然又停顿下来。
林冰说:“是再也经不起风吹雨打了,得赶紧运走!”
夏同摇了摇头,说:“其中的一大部分,恐怕是不能再使用了。”
林冰说:“但是移建豆粉园的重要前提,就是做旧像旧,不用旧材料,哪可能产生那样的效果?”
夏同说:“旧材料也有可以继续使用和不可以继续使用的区别,不能只要是个旧,就拿来用,那样做,移建后的豆粉园,能撑得住几年?”
林冰皱了皱眉,说:“我知道,旧材料我们可以有办法收集,但是现在这些东西,越来越少,越来越珍贵,奇货可居,奇贵无比!那天我到文物市场看了看,一扇雕花的木窗,就要价两千,人家是用来点缀新居的,一扇窗足够,我这豆粉园,需要的数量,可不是小数目啊!再说,同样的问题,不仅局限于木门木窗木制品,我们的砖、石……”
夏同说:“我有个朋友,多年来,一直在收集旧木门木窗……”
顾红恍然道:“夏同,我说今天你怎么这么爽快就到场了,原来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林冰却立即来了精神,问道:“他要价怎么样?”
夏同摇了摇头,说:“也不一定所有的人都是冲钱来的,这位老先生,已经将收集的几百件门窗及木饰品无偿捐给国家了。”
顾红说:“是吴一拂啊?”
林冰说:“你能不能马上带我去看?”
夏同说:“今天来不及了,博物馆下班了,我们再约时间。”
林冰干脆地说:“明天,上午八点,我和张先生在这里等你。”
夏同说:“博物馆九点开门。”
林冰更不假思索:“那就八点半。”
上午九点半,顾红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顾红就笑起来,对着对方说:“夏同啊,这么快就碰钉子啦,我早告诉过你,林冰何等样人,是你能够牵住她鼻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