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舒其实已经明白。他不仅明白周书记为什么而来,同时也明白了周书记并不是随随便便邀请他过来参加兄弟市的活动,周书记是有用意的,也可以说是用心良苦。
周书记已经用今天的行动,告诉闻舒,在锦绣路开发的过程中,更应该广开思路,广辟财源,筑巢引凤,借鸡生蛋。
你不是说资金缺口大吗,资金是可以引进的;你不是说效益不理想吗,效益也是因人而异、因事而异的,除了突破规划局限之外,一切的事情,你可以大胆地放手去做。
闻舒知道,这就是周书记的政策,周书记决不会掏钱出来给他,但是周书记正在启发他,可以怎么样去争取资金,怎么样利用资金。
闻舒这天下午离开江平市的时候,周书记和他握了握手,说:“下面的工作,就辛苦你啦。”
下面的工作,首当其冲的是秦重天,闻舒很清楚,秦重天的工作,不是容易做得通的,他是什么都抓在自己手里的,要他放权,要他让出锦绣路的地段给别人干,他能接受到多大的程度?能让出多少权来?
同时,闻舒心里明白,无论锦绣路将引进什么样的改革,锦绣路仍然是少不了秦重天的。
闻舒回到自己车上,小惠告诉他,建设局李棉局长打过电话,说新加坡的李先生希望和闻书记接触一下,因为那时闻舒在周书记车上,不方便联系,小惠让李棉过一会儿再打。
李先生是南州最大的投资外商之一,几年来,已经先后在南州投资了许多实业,有五星宾馆、大规模的餐饮、高尔夫球场等,闻舒前不久又听到有关方面介绍,李氏今后的主营方向,可能会转向体育运动场馆的投资建设和项目开发。
这会儿,忽然听到李先生的名字,闻舒心里不由一动,问道:“李棉有没有说什么事?”
小惠说:“没有具体说,只说是和锦绣路有关的。”
闻舒不由脱口道:“人家都抢在前面了。”
小惠说:“闻书记,是不是……”正要询问闻舒的意见,李棉的电话又来了,小惠等着闻舒的下文。
闻舒说:“你告诉他,大约一小时后,我一回南州就见他们。”
很晚了,秦重天已经睡下,闻舒的电话却追来了,秦重天有些惊讶,闻舒直接打电话给他,而且是深更半夜,心里一抽,就感觉心跳有些异常,捶了一下胸口,骂道:“紧张什么,有病啊!”
王依然也已经睡下,听到电话声,又听到秦重天骂自己,便道:“真是有病。”
秦重天说:“闻书记……”
闻舒说:“秦市长,这么晚了打扰你。”
秦重天说:“被闻书记打扰必是好事啊。”
闻舒笑道:“你这么肯定?”
秦重天说:“当然肯定。”
闻舒说:“这回被你蒙对了,你看看,为了你这个锦绣路,省委周书记说他都快茶饭不思了,我呢,更是夜夜不眠了。”
秦重天“啊哈”了一声,想说什么,但心里却更慌了,慌得停下来喘气。
那边闻舒也没有容他说什么,又接着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替你拉来一笔大投资,能撑起你锦绣路小半天下……”
秦重天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没有说话,闻舒就已经知道他想的什么,接着道:“你别担心,肯定是好事,我可是雁过拔毛拔来的,新加坡的李先生,人家明天下午就得走,明天上午八点,一起谈一谈?”
秦重天说:“好,八点。”
放下电话半天,秦重天还盯着电话发愣,天上掉馅饼?在秦重天这里,从来就没有这样的童话。
第二天一早,秦重天七点半到办公室,坐下来不到半分钟,闻舒的电话已经来了,他建议将原定八点的会谈推迟一小时,秦重天刚要问为什么,小佟已经进来了,将厚厚的一份材料交到秦重天手边,秦重天捂着电话问:“什么?”
小佟指指首页,秦重天看了一下,上面写着:锦绣路综合运动健身中心投资意向书。
闻舒在电话里问道:“秦市长,新加坡方面有一份意向书,是不是已经给你送过去了?”
秦重天说:“已经看到了,动作好快啊。”
闻舒说:“既然他们动作快,我们也别慢,推迟这一小时,是为了更快地决定这个项目,也就是说,将普通的接触性的会谈,变成实质性的谈判,秦市长,你看如何?”
秦重天心想,这是请君入瓮啊,嘴上说:“好。”挂了电话,看小佟盯着他,说:“看我干什么?”
小佟有些犹豫地又看了看他,但是没有将要说的话说出来。
李氏实业公司的投资方向,开始向体育运动方向转移,这一次李先生来南州,了解到正在进行中的锦绣路开发,引起了极大的兴趣。
就在短短的一个晚上,李先生的助手已经拿出了十分周全而详细的方案,一大早,就交到秦重天的手里。
投资方考虑在这块黄金地段,建一个大型综合运动健身中心,二十道的保龄球馆、50×25的标准游泳池、健身房、健美房、台球房、乒乓球房、羽毛球房、飞镖、攀岩、射击、冰上运动、滑板等等,建筑面积约3万平方米……秦重天翻看着几乎滴水不漏的意向书,第一个跳出来的反应是:我们的场馆怎么办?
秦重天首先想到的是南州市自己正在建设中的体育场馆,因为古城中心地皮太紧,当初选定馆址的时候,只能放在远离市中心的新城区,如果让外商在南州的黄金中心地段建成这样的场所,无疑是拱手让出了这一大块的正在走上坡路的前景美好的朝阳产业。
秦重天不得不佩服李先生的胆识眼光和聪明才智,锦绣路的投入,有一个先天的也是致命的条件限制:新锦绣路两边的建筑,一般不得高于四层,最高也不能超出五层的高度,也就是说,投资商住楼、写字楼这样的实体,恐怕投入太大,得不偿失,但是守着这样的好地段,有实力却不投入,也是李先生这样精明的商人所不能容忍的。这样的两难可以难倒他秦重天,却难不倒李先生。
无论是资金还是信心,我们都不如人家,秦重天想,还有什么可说可比的?
秦重天抓起电话打给闻舒,闻舒一听秦重天的声音,便道:“已经看完了?”
秦重天说:“闻书记,南州新建的体育场馆,是您自己亲自抓的实事工程,又是江市长……”
闻舒道:“是实事工程,就更应该参与竞争,秦市长,你说对不对?在市场经济的前提下,不参与竞争的实事,能实得起来吗?”
秦重天说:“话是这么说,但是,事实上,如果人家的中心建成了,我们的场馆,只能喝西北风。”
闻舒说:“你这么悲观?我的想法和你恰好相反,只有人家的中心也建起来,我们的场馆才有饭吃。”
秦重天说:“闻书记,从理论上说,我一千个一万个赞成你的说法,但是闻书记你也清楚,这不是纸上谈兵,我们不具备足够的参与竞争的条件,我们竞争不过的。”
闻舒说:“竞争的条件,也不是爹妈给的,也不是天上掉下来,是我们自己创造的,再说了,秦市长,你代表着一个政府啊,人家仅是一个个体户而已,你就这么没有自信?”
秦重天苦笑了一笑,说:“个体户人家也是外国顶尖个体户啊,闻书记,你替我想想,地点、设施、经营理念、后备资金,我拿什么跟人家比?”
闻舒并不着急,这个话题谈不下,再换一个方向,说:“秦市长,你锦绣路,那么长的地带,以你这样的速度,恐怕……秦市长,这和你一向的作风,似乎有些背道而驰了啊。”
秦重天说:“闻书记,我们是带着镣铐跳舞,能跳得好跳得快吗……”
闻舒说:“难道我们一直以来,不都是带着镣铐跳舞的吗?为什么这一次就跳得特别的难?”
秦重天沉默了,闻舒的话,在他心里引起了很大的震动,秦重天不否认,他自己也早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行为、动作越来越犹豫,越来越动摇,越来越优柔寡断,果断的敢说敢做的作风已经渐渐地离他而去。他感觉自己是一头困兽,被关在笼子里,浑身的力量只能耗费在方寸之间乱转乱蹦。
闻舒让秦重天停了停,又说了:“秦市长,这件事情,我已经跟江市长通过气……”
秦重天想:你这是让我钻套子,什么雁过拔毛,什么晚上临时准备的意向书,恐怕早已是深思熟虑的。不过秦重天并不觉得意外,也不觉得窝囊,他的犹豫不决,并不是因为担心闻舒的态度,实在因为他自己要扛的东西太多,却又有了强烈的扛不起来的感觉。
闻舒还等着他呢,秦重天理了理思绪,说:“他想要哪一段的地块?另外,还有些别的什么……”
闻舒心里,又深又长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没有叹出声来,他好像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事情,说道:“具体的,你们谈吧,我不便再多说了。”
九点钟的谈判进行得非常的顺利,秦重天一看就知道李先生事先是有充分准备的,对于政府方面的政策,了解得很透彻,甚至连他秦重天的脾气,也都摸得很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送走李先生,回到会议室,见尉敢又跟着进来了,要对秦重天说什么,秦重天手一摆,劈头就说:“准备跑宁江啊。”
尉敢问:“跑谁?”
秦重天说:“谁都要跑,我自己手里没有资金,就只能被别人牵着鼻子,人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想干什么,却什么也干不起来!”
尉敢小心地说:“你觉得今天谈得不理想?”
秦重天说:“怎么可能,那都是人家的精心准备的,怎么可能不理想,再理想不过了。”
尉敢想,那你犯什么怪,在大会小会上,你口口声声要多方开拓,多方引进,不管是谁,只要他是来帮助我们建设新锦绣路的,不管他是什么目的,我们都欢迎,这会儿又犯了哪根筋?
秦重天虽然不知道尉敢在想什么,但是感觉得到他的暗暗抵抗,便又说:“尉局长,锦绣路工程的副总指挥,你倒永远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啊!”
尉敢知道秦重天在思路上有些问题,面对越来越大的城市建设和城市改造上的缺口,仍然和过去一样,靠银行贷款,靠政府投资,早已经是杯水车薪,越来越抵挡不住。
其实,从观念上讲,甚至从政策上看,无论是党委还是政府一头,各级领导都在大力提倡和鼓励社会资金参与建设和改造的工程,秦重天也绝不是一个思想保守的人。人们心目中的秦重天,从来都是一位开拓型的干部,但是在锦绣路的问题上,秦重天却越来越陷入被动局面。
按道理,尉敢完全可以直言相告,跑省行?跑央行又能怎么样?就算跑下一点资金来,究竟能抵挡锦绣路上多长的一段?到时候,又拿什么来还贷款?秦重天要在新锦绣路上搞的建筑,究竟有多少有盈利的把握?
但是尉敢无法直说,因为尉敢深深感受到秦重天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沉重和悲哀,尉敢这许多年来,亲眼看着秦重天以一头两臂的血肉之躯、普通之身,干着三头六臂的活儿,要叫秦重天放权、放活儿下去,尉敢实在于心不忍。对一个干事业的人来说,最不能忍受的,还不是事业的艰难,而是被剥夺干事业的权力的痛苦。
尉敢几次欲言又止,秦重天何尝不知,他一点也不盲目,尉敢的苦心他知道,但他也毫不领情,直指尉敢说:“别吞吞吐吐的,你的意思我还不知道?社会资金,社会资金,你不就是怕跑银行吗?”
尉敢说:“不是我怕银行,是银行怕我啊。”
秦重天说:“以你的意见,我们就别跑银行了,就坐在家里,看看图纸?然后划分一下,这一块地给张三,那一块地给李四,这多省心,省心又省力?我倒要问问你,张三李四都把我们地拿走了,他们去盖房子,他们去搞建设,他们去挣钱赔钱,那我干什么?你干什么?那还要你我这两个总指挥干什么?”
尉敢知道,这就是秦重天的心病所在,尉敢说:“为什么豆粉园的事情,你没有很多的想法,就觉得应该由顾家语买回去重建,而别的……”
秦重天说:“豆粉园,本来是人家的嘛。”
尉敢差一点说“那在中国的大地上,又有什么东西不是人民的呢?”但是尉敢不会说出来,他不想刺激秦重天,人家都以为他有点怕秦重天,尉敢也就随大家保留这样的看法,不仅从来不设法纠正,有时候,还故意推波助澜,让这种看法愈演愈烈。但是,真正尉敢对秦重天的感情,也恐怕只有尉敢自己最清楚。
尉敢一想就想得很远去了,秦重天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提醒尉敢,说:“社会资金归社会资金,另当别论,我们该贷该借该抓在手里的东西,还是得我们抓,尉敢,你答应完成的任务,可是八字还不见一撇啊!”
尉敢说:“答应的事情会完成的。”
秦重天说:“我还不了解你,先是消极态度,能拖就拖能推就推,到实在过不去了,还不是往我这儿一堆,我替你擦屁股,我替你完成。”
尉敢想,这样的事情是有发生过,但这一回不可能了,锦绣路,你秦重天一个人是顶不下来的啊!想着,便说:“我也一直在盘算,引进资金的问题……”
秦重天说:“你有什么打算?”
尉敢一张嘴,差一点脱口说出什么,但话已经到了嘴边,又强行地咽下去了。
部队回迁、综合运动中心选址等许多未决的矛盾还都一一堆在那里,这边又冒出个豆粉园回迁的事情,当秦重天把困难向闻舒一汇报,闻舒就知道,又是一个不小的麻烦,前次的移建,秦重天都动用到许部长了,这回看他还能动用谁?
闻舒让小惠去听了听反应,小惠的反应还没有搜集起来,两封群众来信却已经到了。第一封,写信人说自己是解放战争受过伤、抗美援朝渡过江的老同志,流血流汗牺牲生命打下的江山,如今却要被一些不肖子孙拱手奉送了,心里实在是想不通。另一封信就直截了当地指责秦重天得了人家的好处,把锦绣路最好的地段给一个私家园林,那以后的锦绣路,到底姓什么?
第二个写信人还在信上注明了,为防止南州市的领导官官相护,此信一式两份,一份给南州市委,另一份直接寄给省委书记。
闻舒对这样的反应是有思想准备的,他看了看信,想起秦重天自己说的话:我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闻舒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秦重天说得一点也不错,顾家语那边,对秦重天的这个主意,想必是十分的不满;这一边,群众、干部,上上下下,又都怀疑秦重天的动机,秦重天何止是风箱里的老鼠,都快成为过街老鼠啦。
秦重天的重负,已经让闻舒感觉到不安,如果这样干工作,怎么干都没有人说好,到底是干工作的人的问题,还是别人的问题?一想到这一点,闻舒心里就难免有点乱,有点不平衡,他在体会秦重天的重压的时候,自己又何尝没有类似的感觉。只是,目前看起来,秦重天的情况更明确更具体一些,锦绣路,明明白白地摆在大家面前,所有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瞪得大大的,盯着。而闻舒面临的压力,更多的是隐形的,一般的人看不见。秦重天还可以向他叫叫苦,向下级发发火,他向谁去叫苦?向谁去发火?向省委要政策的事情,做得并不漂亮,闻舒心里是很明白的。但是他又怎能不做?他不做,南州怎么向前走啊?
闻舒本来想和秦重天认真谈一谈,时间都已经安排好了,但临时有个接见外宾的任务,一位非洲国家的E总统,从上海过来,要在南州活动半天。
E总统在中国访问了北京、西安、上海等地,中国特色的内容,也已经看了不少,到南州之前,就知道南州号称东方威尼斯,虽然不便直接提出要看什么,但他的意思,已经通过有关人员向南州的领导透露了,所以今天的参观,就尽量地满足了客人的愿望。
小桥流水是南州的特色。水,曾经是遍布南州全城的脉络。水多,桥自然就多。桥多,就形成了南州的特别景观。在三横四纵的水网上,曾经有过“红栏三百六十桥”的辉煌。南州的桥,不仅数量众多,而且造型各异,比如玉带桥,堪称大桥中精品,享誉中外,是国内现存古代桥梁中最长的多孔石桥,它设计精巧,结构奇特,以平坦宽阔之势,长虹卧波,让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