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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田常规来南州后,家还没有搬来,吃饭不是参加宴请,就是吃机关的食堂伙食。梁小兵未婚,也是打游击的多,所以这一对领导和秘书,常常去街头小吃,但今天梁小兵有事,一听田常规的话,随口说:“今天不行,我今天中午有事情。”

田常规想,你这个做秘书的也是少有,哪有这样回答的,但偏偏田常规不守常规,很喜欢梁小兵这种性格,问道:“就你,能有什么大事?”

梁小兵说:“外地来了几位诗友,我请客,所以我不能陪你了。”

田常规道:“诗友,写诗的朋友嘛,这有什么。”话一出口,就想到一个好点子,改口道:“哎,我有办法了,不如我跟你一起去吃。”

梁小兵说:“你去干什么?”

田常规说:“我也听听你们谈什么嘛。”

梁小兵说:“我们谈的,你可能听不懂的。”

田常规道;“听不懂也无妨嘛,那就各管各,你们谈你们的诗,我吃我的饭,这不是一举两得?”

梁小兵倒有些犹豫了。

田常规又说:“你要是说不,那也太不够意思了,我带着你吃了多少回了,你连一回也不肯带我?”

梁小兵勉强地说:“那好吧,不过,你到了那里,最好不要说自己是谁。”

田常规说:“那你怎么介绍我?或者,我该怎么介绍自己?我总不能坐下来就吃,一句话也不说?”见梁小兵为难,田常规又说:“就说我是个老诗人?好像不大像。是追星族?追诗人的追星族,你告诉我你的诗友写过哪些著名的诗歌,一会儿我背出几句来,到时候,念出来,不就像回事了吗?”

梁小兵说:“有这么老的追星族吗?”皱起眉:“怎么介绍呢,倒是不太好说……”看起来,真的在为田常规的身份发愁了。

田常规差一点大笑起来,但仍然忍住了,假作生气地说:“算了算了,这么勉强,我也没有兴趣了,我也不想再沾你的光了,我不去了。”

梁小兵一听正好,赶紧说:“那我就走了。”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门口,拉开门就走,好像就怕田常规从后面来捉住他。

田常规这才一个人哈哈地笑了个够。

梁小兵来到约定的饭店,已经迟到了,大家要罚他的酒,梁小兵不服,说:“应该奖励我才对,我好不容易摆脱了田书记。”

外地诗友也不太清楚“田书记”是谁,但是在座有一位是南州诗人老居,在南州市文联也负责一点工作,一听梁小兵这么说,赶紧问道:“什么?田书记怎么了?”

梁小兵说:“田书记今天中午没有应酬,想跟我一起来吃饭,被我左推右推才推掉了,我就赶紧过来了。”

老居说:“梁小兵你开玩笑吧。”

梁小兵说:“没有开玩笑,他开始还说,要冒充老诗人什么的,我一听就不对头,我说,我们谈的东西你听不懂的,后来他大概觉得确实没有共同的语言,就不来了。”

老居“哎呀”一声,急道:“梁小兵呀梁小兵,叫我怎么说你?你这是故意气我啊!”

梁小兵说:“我干什么要故意气你,你不想想,田书记这一来,今天我们这顿饭还能吃出什么味道来,还能有什么诗意?”

老居说:“但是你不想想,田书记要是一来,今天这顿饭也就不用你我买单了啊,又何止是今天这顿饭,几位诗人来南州的费用,还有文联的许多费用,还用愁么?”

梁小兵有点生气地说:“老居,你是不是不愿意接待朋友,你不愿意接待,你可以不接待,本来就说好的,今天我请客……”

老居急得无法,说:“梁小兵啊梁小兵,田书记怎么挑了你这么个呆子做秘书,实在叫人想不通。”叹了叹气,又说:“哎,梁小兵,是不是田书记要接闻书记的班了?”

梁小兵说:“你对这个感兴趣?”

老居倒有些尴尬,也有点不快,说:“我感什么兴趣,关我什么事。”

梁小兵说:“那每次见到,都要问什么人当什么官,干什么呢?”

老居说:“你以为老百姓对你们官场的你上我下有兴趣啊,才不呢,说穿了,当官的闹矛盾,耽误的还不是老百姓的利益,所以老百姓才不希望当官的斗来斗去呢。”

梁小兵认真地点了点头,说:“这倒是真的。”

老居又说:“我上次托你的事情,你到现在也不答复,你天天能见到田书记,你可别跟我说不方便啊!”

梁小兵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老居托他的什么事。

老居说:“文联准备出的南州画家精品画册的事情,请田书记给写个序。”

梁小兵说:“不合适的,田书记又不懂书画,写不像的,弄出来被人笑话。”

老居对着梁小兵,别无他法,只能长吁短叹。

幸好他们的对话,大部分是用的南州方言,外地的诗友也听不大懂。

下午的市长办公会议一直开到晚上九点,中间大家到机关餐厅花十五分钟时间吃了快餐,又回过来开会,唐朝和另一位刘副市长开得有些不耐烦了,在下面开起了小会。

本来要决未决的事情一大堆,处理起来又是张三张三的主意、李四李四的想法,很难统一思想,每解决一件事情,都要江市长花费很大的口舌,甚至一会儿黑脸一会儿红脸轮换着唱,这样大半天唱下来,江市长的肝火哪能不旺起来。本来就心里急,唐朝和刘市长又嘀嘀咕咕个不停,好像在和他唱对台戏,江市长忍了忍,终于忍不住了,说:“唐市长,刘市长,你们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说一说嘛。”

唐朝笑了笑,说:“我到了政府以后,就这样的马拉松会,已经不知开了多少次啦。”

刘副市长接着说:“我们这些市长,除了开会还是开会……”

唐朝说:“还有吃饭。”

大家都笑了笑,但并不能改变会场上疲惫的气氛,江市长也压了压心头直窜的火苗,尽量平和地说:“干部嘛,开会、说话,都是干部的重要工作,我们也不能完全否认开会的作用,如果不开会,许多决策从哪里来?我一个人说了算?你们能同意吗?”

唐朝说:“既然当了干部,就有开会的思想准备,我们的屁股上,也都磨出老茧来了,也不怕坐,只不过,一直马拉松下去,我看大家的神经都钻牛角尖了。有些事情,明明不用争论来争论去,但一放到会上,好像就非得拿出两种不同的意见,拉锯似地拉来拉去,最后再定夺。”

这么扯开去几句,又收回来,江市长继续主持会议,继续讨论该讨论的内容,各位市长,都希望先将自己分管的这一块的难题解决掉,但是在江市长那里,自然要分轻重缓急,得排着队慢慢等。

今天的会,与秦重天关系不大,城建的问题、正在进行中的锦绣路的问题,都得专门召开会议研究。如果要说有一点点关系,就是吴一拂收藏品的事情,这个问题,在下午会议开始后不久,已经提出来了,但是大家都比较小心,观点躲躲藏藏的,江市长直接点秦重天的名:“秦市长,你说说。”

秦重天手向唐朝一指:“唐市长分管的,请唐市长说吧。”

唐朝说:“秦市长,工艺馆是我管,豆粉园移建是你管,我们这一次是手拉手的战友嘛。”

秦重天道:“唐市长,我们哪一次不是手拉手的战友啊?”

刘副市长笑道:“你们两个,唱什么二人转,快点快点,抓紧,下面的事情多着呢,一下午还不一定来得及。”

毕竟秦重天的脾气在那里,想表现得有城府,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有人一催促,他就守不住了,说:“吴一拂的收藏品,我去看过,无价之宝。”

唐朝说:“秦市长是内行。”

秦重天说:“当领导的,不一定自己样样都是内行,我不懂不要紧,我专门请了专家看的。”说着又看了看唐朝,笑道:“唐市长,对于文物,你才是内行,我这样做,你不会认为我是越权吧?”

唐朝说:“那秦市长的意见,对于吴一拂的这批捐赠品,应该怎么处理?用到豆粉园去,还是留在工艺馆?”

秦重天说:“我已经让小佟去作过详细的了解,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适合应用在豆粉园的,应该说大部分东西都不再有实用价值,根本不能用的,所以我考虑,可以让林冰他们具体看一看,甚至可以大方一点,尽他们去挑就是。林冰是个明白人,东西再好,再有价值,硬装斧头柄的事情,她不会做的。”

唐朝心里其实很赞同秦重天的意见,甚至觉得秦重天这一回的工作,做得十分细致,他心里是服的,但是长期养成的与秦重天争争吵吵的习惯,使他开出口来,又是另外的说法:“你这是寄希望于别人的恩赐,你有没有考虑过,万一林冰全挑中了呢?”

秦重天说:“全挑中了就全给她……当然,不是送给她,是卖给她。”

唐朝道:“人家吴一拂是无偿捐赠的,你政府接受了人家的捐赠,却转手卖出,好意思吗?所以,就算卖了,钱也得归吴一拂嘛。”

秦重天说:“我又没有说钱是我的,或者是你的。”

唐朝说:“钱局张馆他们,可是要急得双脚跳啦。”

江市长对这件事情,一直不太清楚,现在听到这儿稍微明白了一点,说道:“秦市长的意见,如果豆粉园用得了,就得尽豆粉园用,如果豆粉园用不了,再说。”

秦重天说:“不是再说,是立即拨一笔款子,建吴一拂收藏馆!”

大家一阵发愣,唐朝也不由得看了看秦重天,心里有些不解,秦重天今天,怎么尽在替他说话?

在政府这一头,开市长办公会议,说到底,很多争论是由一个钱字引起的,哪个副市长不想在市财政这一头分得一杯羹?但是,即便经济再发展,现状也永远是粥少僧多,哪里分得够、分得匀?

由此,市长间的摩擦,就从这里开始了,你争我夺,为了自己的一碗粥,就要费尽心思去打破别人的碗,也有本来私人感情相当好的两位市长,为了自己分管的一块,会闹得伤了和气,甚至像小孩样的翻了脸。

所以今天唐朝的奇怪和不解也确实可以理解,秦重天何以要站在他的立场,替他去争这一碗粥?

因为这么想着,一向以话锋尖利著称的唐朝,一时竟有些语塞,江市长已经发话了:“建吴一拂收藏馆?秦市长、唐市长,我看这可能性不大。”

江市长的话,是一锤定音的,倒不是因为江市长的权威信有多高,说话有多管用,实在大家知道,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市里绝不可能再拨出款项来建立专业的博物馆,尤其是以个人名义命名的。秦重天心里又何尝不清楚,在如此明白的前提下,他提出这样的建议,似乎是在向谁叫阵。

十多年前,为庆祝南州建城两千五百年,市里咬牙投入了一大笔资金,新建十多个小型的专业博物馆和专业研究馆。这批博物馆研究馆,有一两家,在建成初期确实曾经火了一阵,门票收入也曾经十分可观,但是好景不长,很快就江河日下,变得无声无息了。更惨的是其中的绝大部分,从建成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掉落在又深又冷的谷底,艰难度日。国家每年还得投入相当大的一笔经费去维护去维持他们日常的开销。

都说花钱买教训。如果花了冤枉钱,还不能买到教训,还要继续花冤枉钱,这样的事情,傻瓜都不会去做。秦重天傻了?还要拿着国家的钱去打水漂?

秦重天不傻,但是他心里舍不得,听了江市长这话,便道:“那就请林冰他们代办了,他们本来就有这样的打算,在豆粉园里,建一座吴一拂收藏馆。”

唐朝说:“这是谁的主意?”

秦重天说:“谁的主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我们今天的市长办公会议认为,我们一届政府,不如人家一个家庭的实力,我们穷,建不起收藏馆,如果大家承认这一点,就让他们去建吧。”

秦重天的话一出来,大家都沉默了。

越来越多的社会资金,开始进入本来由政府掌握的各种建设,包括许多基础设施建设,有的地方甚至已经提出,民资可以入股高速公路、机场等过去由国家垄断的事业,所以,秦重天的话,虽然只是由一个收藏品的问题说起,却触动大家许多的想法。

过了一会儿,还是江市长打破了沉默,江市长说:“秦市长,看起来,你是有些想法的,但是我还是不太明白,既然豆粉园都已经回归了顾氏,在豆粉园的问题上,你也是持支持态度的,为什么这个吴一拂收藏馆的问题,你反而倒舍不得放手,我不太了解吴一拂捐赠的收藏品的实际情况,但是我想,比起豆粉园来,这些收藏……”

江市长没有说下去,但他的意思大家是听是明白的,所以秦重天回答道:“第一,我认为,有些东西的意义,并不能完全用价值来取定,第二,也是关键的一点,江市长说到豆粉园已经回归到顾氏,正是因为这个,我才考虑,我们政府方面,应该有所取舍,也必须有所取舍,不能说放就放,一下子全部放走了,眼睛一眨,我这市长,你这市长,就两手空空了?”

唐朝插话说:“过去是说收就收,一下了全部收回来,全抓在政府手里。”

秦重天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反正,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变得优柔寡断,变得瞻前顾后,变得患得患失,变得我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

秦重天在市长班子里,一向是以不检讨不忏悔出名的,我就是这样想的,就是这样做了,我没有错,我错了也不怕,这才是秦重天的口头禅,所以今天秦重天说出这样的话,大家在意外之余,更多的竟隐隐地起了一点担心。

担的什么心,当然各人是各人的角度,但总的来说,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对意气风发的秦重天,竟忽然地产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感来。

秦重天心里又何尝不清楚,他说出这样的话,大家会对他有什么想法,要是换了平时,秦重天必定会跳起来说:“你们有没有搞错啊?兔死狐悲?我秦重天不是兔子,是狼!是虎!是豹子!”

但是自从锦绣路开工以来,秦重天的气势却是一天比一天小下去,叹气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多起来,这会儿,虽然他已经感受到大家对他投来的那一丝他最不愿意接受的怜悯,但却仍然叹着气说:“就说这豆粉园,我连做梦都在想,要是仍然在我手里移建起来,我会这么犹豫,这么左右摇摆,举棋不定吗?决不会的!我知道我的认识有问题,好像豆粉园一旦回到了顾氏手里,就不是我们的了,就是人家的了,再让我去决策它的有关事项,做起来,总有一种怪怪的不通畅的感觉……”

刘副市长说:“你将豆粉园从白林巷拉到新锦绣路,这个功劳,可是非同小可的啊。”

秦重天摆了摆手,说:“在与新加坡的李先生谈判运动中心的时候,尉敢曾经转弯抹角地提醒过我,说到底,只要是在南州的土地上,哪样东西不是南州老百姓的,谁建谁管,这并不太重要,这道理,我也懂啊,但不知为什么,到了该处理的时候,心里总是有一点不顺的疙瘩。”

大家又再度沉默了,其实秦重天所说的“疙瘩”,也多多少少存在于各位市长的内心深处,只是大家不像秦重天那么无所顾忌,敢于直说而已。

江市长见秦重天扯远了,赶紧把话题再拉回来,说:“关于吴一拂捐赠的问题,是不是先看看顾氏方面的态度再定。”

唐朝说:“哈,钱局和张馆,这时候恐怕正等在门外守候喜讯呢。”

江市长说:“他们也不能认定今天一定就是喜讯嘛,现在暂不决定,这样,他们既没有等到喜讯,也没有等到坏消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