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话题就告一段落了。从这时候开始,秦重天就准备进入休眠期了,其他的要讨论决策的方案,与他无关了。秦重天眯起眼睛想养养神,但是眼睛只闭上几秒钟,就又放心不下地睁开了,自嘲地想,秦重天啊秦重天,你这个劳碌命,双脚不挺,眼睛是闭不上啦,又想,双脚挺了,眼睛就能闭上吗?恐怕也都未必啊,什么叫死不瞑目,我将来就是这个命哇,想着想着,也控制不住思绪乱舞。又接着想,死不瞑目,那么谁来替我合上眼皮呢,女儿是不敢的,也别吓着她,那总是老婆啦,想到王依然,心里就有一点不舒服,总是那么不冷不热的,再想着想着,就觉得胸口发闷,透不过气来,赶紧跑出会议室,上了一趟洗手间,觉得好一些了。站在洗手间往楼下望去,看到机关大院的篮球场上,已经有人在打球了,不由得羡慕起来。才发现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会议室的会议,还没开完一半吧。想道,妈的,这倒头市长,有什么做头?
回到会议室,一听,正在讨论交通问题,秦重天又忍不住了,轰起炮来,分管交通的郑副市长说:“秦市长,这会儿不叹气了。”
秦重天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王依然不在家,秦重天觉得有点奇怪,问钟钟,钟钟说八点多钟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就急急忙忙出去,也没有告诉她什么事。
秦重天说:“你这个孩子,太没心眼,妈妈这么晚了出去,也不问问是到哪里去。”
钟钟眼睛一翻,说:“干吗,我有病啊?”
秦重天说:“是谁打的电话?”
钟钟说:“不知道,知道了是谁打的电话,也就会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对不对?”
秦重天说:“你一点也不关心妈妈,也不关心爸爸。”
钟钟白了他一眼,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秦重天说:“你就没有想过,万一妈妈……”本来想跟女儿开个玩笑,说万一妈妈有了婚外恋,但话到嘴边,却不说了,咽了下去。
秦独钟可是个精灵鬼,片刻之间已经把秦重天咽下去的话由她嘴里说了出来:“你是怕老妈有婚外恋?老爸,你放一千个心,一万个心,老妈不会的。”
秦重天说:“为什么?”
钟钟说:“问你自己呀,你是谁,南州市长秦副市长,多么大的名头,老妈她敢吗?”
秦重天说:“你觉得你老妈胆子小?”
钟钟说:“是你胆子小,老妈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名声,老妈不会做影响你的事情。”
秦重天知道钟钟说的是真话,王依然虽然常常和他作梗,说话也不好听,但骨子里,她还是相当维护他的,秦重天心里有些感动,嘴上却说:“真的?那我可就惨啦,原来你妈不是因爱我才没有婚外恋啊。”
钟钟说:“不跟你说。”
秦重天看到钟钟桌上有一片碟片,拿起来看看,说:“白昼美人?说什么的?”
钟钟一急,伸手抢过去,脸上竟十分的不自在。秦重天心里有一点狐疑惑,但并不直说出来。
过了一会儿,王依然回来了,秦重天嘲笑地随口说了一句:“你们心理学会越来越忙了嘛,晚上还加班,心理有病的人,还真不少嘛。”他抬手指指自己的脑门:“这里有病吧。”
王依然气起来,语气也加重了,说:“不错,无知的人,都觉得心理疾病的患者是精神病。”
秦重天说:“就算不是精神病,也多半是自我封闭、脱离社会造成的……”
王依然听秦重天这么没心没肺地说话,想到刘庐和薛书湄母女痛苦的样子,更来气了,尽管她平时从来不愿意和秦重天谈自己工作中的情况,但今天忍不住了,说:“但是我今天帮助的这位病人,她从来没有脱离过社会,她的病因,却是生存环境造成的。”
秦重天眉毛弹了一下,道:“生存环境?王依然,你倒赶上我们田常规田书记了,我们田书记,大会小会,开口闭口,就是环境心理分析、环境心理研究……”
王依然毫不客气地说:“田书记是和你不一样,田书记到南州后,虽然时间不长,却已经走遍地了南州的许多老街小巷,你呢?你的工作,就是在闭着眼睛拆!”
秦重天笑道:“夫人哎,你错了,第一,南州的老街小巷,我早就踏遍了啊,它们早就存在于我的心底最深处了;第二,说我闭着眼睛可不公平,我这个人,心事太重,这也放不下,那也放不下,就是双脚挺了,眼睛也不会闭上的;第三,为什么别人稍微地跑了跑,你就觉得了不起,你老公脚底走穿,你都不放在眼里?难怪人家有句话,丈夫总是别人的好……”
王依然一急,又想说什么,秦重天却笑起来,抢先道:“老婆啊老婆,你对素不相识的人,都这么尽心尽力地去帮助,你怎么从来就想不到帮帮你老公?”
王依然被他这么一说,心里一震,一时竟语塞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你用得着我帮吗?”
秦重天长叹一声,说:“连老婆都不了解我啊,我用得着你帮,用得着大家帮,靠我自己的力量,我已经走不太动了。”
王依然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十分惊愕,开始还以为他说的是反话,后来才发现,秦重天不是说反话,也不是开玩笑,王依然惊讶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觉得累了?”
秦重天说:“累,还真不是一般的累,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的车速太快了?我的发动机出问题了?”
王依然又忍不住看了秦重天一眼,以证实自己的感觉。平时不怎么注意秦重天的脸色,有时候,也根本没有时间去注意,秦重天走得早,回得晚,经常会有好几天时间,两人都没有时间认真地打个照面,说说话。现在这么认真地一看,却发现秦重天的脸色不大对,显得苍白,王依然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秦重天说:“我没有哪里不舒服,工作压力重,幸亏身体还挺棒的。”
王依然说:“你的脸色很不好。”
秦重天说:“最近是有不少人说我的脸色不好,我照照镜子,有什么不好嘛,就是白了一点,一个冬天下来,太阳晒得少,当然会白一些,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关键是自我感觉。”
王依然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停了停,说道:“我最近看到一篇文章,《下车的勇气》……”
秦重天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说:“下车?下什么车?”
王依然说:“从余纯顺说起的。”
秦重天觉得这个名字挺耳熟的,想了想,却没有想起来:“余纯胜?我认识吗?”
王依然说:“是余纯顺,徒步走罗布泊的那个余纯顺,有人认为他是在最不应该走的时候,走进了罗布泊,他是死于不能示弱之弱。”
秦重天说:“不能示弱之弱?绕口令嘛,什么叫不能示弱之弱,男子汉大丈夫,哪能随随便便就认输?”
王依然说:“这篇文章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同样的,有一个攀登珠峰的人,冲顶的时候,许多人认为他是在拿生命冒险,但是他箭在弦上,不能不发,甚至说出了绝话:冲不上去就让摄像机变成机枪把我打下来。”
秦重天说:“结果也死了?”
王依然说:“这是违背自然和科学规律的,但是名誉、鲜花、成功的诱惑都使得他们无法正视自己,也就是文章说的,有些人,上了车,就没有勇气下车,这也是一种弱。”
秦重天笑了起来,说:“你不是说我吧?”
王依然说:“缺乏下车的勇气,应该说,每一个干事业的人,都有这样的情况,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秦重天说:“那么你觉得我的程度严重不严重?”
王依然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秦重天停了一会儿,不自觉地叹息了一声,对王依然说:“那篇文章呢,你手边有吗?”
王依然说:“有,我复印了一份,但是,说实在话,我想不到你会要看的。”说着将文章找出来,交给秦重天。
文章不长,只有千把字,秦重天粗粗地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了惯有的嘲笑的神色,说:“下车,下了车干什么?像他文章里说的,那个什么人,外国人,莫里?这是个什么人?瘫痪病人?”
王依然说:“你看东西总是这么马虎。”
秦重天说:“我很小的时候,大人就说我聪明,一目十行嘛,哈哈。”他又看了看文章,说:“噢,这个莫里是位临终老人,享受别人的伺候,感觉自己像个婴儿,闭上眼睛陶醉其中--我又何尝不想,但是我能吗?”
王依然说:“你还是不能体会到其中的境界,并不是说每一个具有下车勇气的人,都要是瘫痪在床,或者是临终的病人……”
秦重天说:“所以我觉得他的例子举得不恰当,一位临终的老人,不示弱,还能示强吗?要是一个年富力强、身体健康、事业正兴旺的男人,要他下车,下了车,就是有示弱之强?不肯下车,就是不能示弱之弱?”
秦重天并不是看不懂这篇文章,更不是不能理解这篇文章的用意,他是有意要唱一点反调,有意要在鸡蛋里边挑骨头,在他的内心深处,最最缺乏的就是下车的勇气。其实他也是明白的,但是他不服气,他觉得下车就是认输,秦重天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最不肯认输的男人。
王依然说:“你是不是以为,人到老了,就自然而然会示弱,会心平气和?”
秦重天说:“那是,一个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老人,他想暴跳如雷也跳不起来啊。”说出这话,便觉得不是太恰当,又笑道:“我到了那一天,也就乖乖地躺着,谁替我洗脸擦手呢,当然是你啦。”
王依然说:“说到底,你是不愿意下车的。”
秦重天说:“我承认我缺乏下车的勇气,但是我的车上,可不只是我一个人啊,我下了车,一车人怎么办?扔下高速向前的车不管了,要翻车的啊!”
王依然说:“你一个人,就有下车的勇气了?”
秦重天说:“啊哈,知夫莫如妻嘛,好了好了,我现在毕竟还不到下车的时候嘛,不说下车上车了,有个事情想问问你呢,顾家语的外甥,那个开书店的,是夏同吧,你熟悉的。”
王依然看了他一眼,说:“怎么?”
秦重天说:“这个人,你怎么看?”
王依然奇怪道:“你要调查夏同还是要考察夏同,你调任组织部长了?”
秦重天说:“他是党员吗?他又不是党员,我就是当了组织部长,也管不着他呀,我是说,这个人,原来给我的印象,是不大问事的。”说着停了下来,想了想,又说:“怎么说呢,是那种,是那种,对他来说,他最妙的境界,可能是清茶一壶,三杯两盏薄酒,再一二知己……”
王依然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她内心觉得秦重天对夏同的理解还是比较到位的。
见王依然一时没有说话,秦重天又有些得意,说:“我说得准不准,你的这位小朋友,以前是不是这样的?你看,我要是下了岗,倒是可以开个心理什么诊所的,或者到大街上给人看手相,不定比你那个心理学会还神。”
王依然说:“你哪样不比我神?”
秦重天说:“以前我也接触过夏同,和他们家那个做医生的,心血管的,叫顾红吧。”说到顾红的名字,秦重天忽然想起那天一起谈判的时候,顾红单刀直入,直抒己见,秦重天忍不住跟她开了一个玩笑,说,顾医生,我要是得了病,要开刀,可千万别让我碰上你这样急性子的外科大夫。顾红当时大笑,还顺着说了个笑话,院长对外科大夫说,大夫啊,下次手术请一定手下留请,院里的手术台,已经让你割破三台啦。想到这儿,秦重天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王依然说:“你对他们家了解很多嘛。”
秦重天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见王依然要说话,赶紧挡住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什么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难道顾家是我的敌人?”
王依然说:“何止是顾家什么家,你对我,不也是这样的政策吗,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秦重天大笑起来:“好啦好啦,我跟你说,这个夏同,现在可是变了个人似的,厉害起来了,豆粉园在新锦绣路沿线,硬是让他挑了一块最好的地去了。”
王依然说:“你还不应该让人家挑?豆粉园的事情,你一变再变,人家都依了你,你还……”
秦重天说:“这两码事嘛,说起来是林冰挑的,其实我知道,这是夏同的主意,没有办法,为了这块地,我可把人行给得罪了,本来已经答应是给人行的,人家都已经筹划完毕了。”
王依然说:“老百姓早几年就在说,银行比厕所多,哪一家银行不占这城市里最好的地段?”
秦重天说:“老百姓的话,听听而已,银行多,是经济繁荣的象征,别看他们嘴上念叨得凶,什么关工厂、关商场、关银行,好像都巴望着关门打烊,其实,他们才不希望关门呢,要真的关了银行,最慌张的还不是老百姓?”
王依然说:“夏同想把吴一拂的收藏品用到豆粉园,你们很恼火吧?”
秦重天说:“恼火?那也不至于吧,气量就这么小?我不明白的地方,夏同是个很洁身自好的人嘛,怎么会想到这么个馊主意,他倒不怕别人背后指他的背脊骨,要是在从前,逼着他他也不肯做这样的事情。”
王依然说:“这恐怕和博物馆对吴一拂的态度有很大的关系,吴一拂生活非常贫困,收藏文物,对他来说,就是倾家荡产的事情,他却全数捐赠了,这样的老人……”
秦重天说:“我去过吴一拂晓的家,我想,夏同的真实想法,恐怕是要替吴一拂建一个收藏馆,既然政府这头有困难,他是想借林冰的力量,但是他的如意算盘可能落空,林冰是什么人,有多精明,夏同可不是她的对手。”
秦重天的猜测是有道理的,林冰从夏同一提出这个建议,就请了专家对吴一拂的木雕品进行了考证和鉴定,专家认为,绝大部分的东西,已经不适宜重复用于新建筑,只有收藏价值,不再有使用价值,林冰对于夏同的目的,就已经心中有数,但她始终未动声色。
馨香厅的增建,将使豆粉园移建的经费上涨百分之二十以上,林冰的全盘精打细算,在这个猛增的巨大的“二十”面前,显得那么的无力和渺小,好像她的所有的忙乎和认真,都是不经一击的,何况,林冰对馨香厅的投入产出,便是抱着相当怀疑的态度,如果不是因为顾家语的原因,林冰是断然不会这么做的。如果再来个吴一拂收藏馆,至少又是百分之十以上的递增,林冰是无法接受的,而且,这吴一拂收藏馆姓的是吴,跟顾家没有任何关系,夏同的目的,在林冰这里,恐怕是难以达到的。只是林冰觉得还没有到向夏同摊牌的最后时间,夏同给豆粉园移建出了许多好点子,这也是林冰暂时舍不得向夏同摊牌的原因之一。
秦重天对于这件事情的分析,可以说是相当准确的,唯一不够到位的,是他对夏同的认识,给人的印象一向是不问世事的夏同,其实早就洞察了林冰的用心,但他始终只作不知,他要借豆粉园的力量,先从工艺博物馆那里索回政府管不了的吴一拂木雕收藏。
至于秦重天,能够对夏同的行为产生兴趣,当然是因为他自己有着和夏同一样的心思,他又何尝不想由政府出面,建一个吴一拂收藏馆。那一天,他和小佟一走进吴一拂的家,他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个想法,应该说是超越了他自己的管辖范围,唐朝肯定会嘲笑他吃在碗里望在锅里,那是唐朝的锅子,轮不到他去望啊。
只是,令秦重天沮丧的是,夏同办不到的事情,他也一样办不到。
王依然去催钟钟早点休息,秦重天想起了什么,对王依然说:“喂,她看的什么碟子,你注意一下,鬼鬼祟祟的。”说完,打开了电视,道:“今天不干活了,下一会儿车,娱乐娱乐。”就看起电视来。
王依然走到钟钟房间,钟钟房间里乱七八糟的,白天保姆刚替她收拾好,下午一放学,不出一两个小时,又成狗窝了,王依然一走进来,钟钟就警惕地说:“你干什么?”
王依然说:“你这么紧张?”
钟钟说:“你不要乱碰我的东西啊。”
王依然说:“你最近看的什么碟子?”
钟钟一愣,怪怪地看了王依然一眼,说:“我看的碟子?我还要问你呢。”说着从抽屉里拿出那盘《白昼美人》,这个什么呀?”
王依然一看是这个碟子,因为自己没有看,不知道是不是很黄,怕钟钟受不好的影响,赶紧问:“你看过了?”
钟钟说:“怪怪的,我看不懂,但是我觉得不好,你就不要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