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旧体诗词为什么那样迷人,我总觉得还没有得到一个很好的、更加透彻的说明。为此我们至少应该做几个比较,一个是汉语、汉文学与非汉语、非汉文学的比较,一个是旧体诗(词)与新体诗的比较,还有一个旧体诗词与其他体裁的文学作品的比较。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一共二十六个字,重复用了花、雾、来、去、非等字,高度的、应该说是极度的精炼、概括、灵活,传达了一种几乎不是语言可以传达的,叫做不可思议、不可表述的感受。这是真正的诗——真诗而非别的。但如果译成英语,头一个问题是,各句的乃至全诗的主语是什么?“谁”来如春梦而又去似朝云?是那个非花非雾的“东西”吗?是东西?是物?是人?是灵魂?是心境还是灵感?用它——it还是他——he还是她——she呢?如果把这些疑问都回答清楚,这首诗还能存在吗?如果用英语的语法来规范汉语,汉语还能存在吗?
笔者想起了自己的小说《夜的眼》。《夜的眼》译成了多种语言文字。笔者不止一次地收到译者的询问,“眼”是复数还是单数呢?如果“眼”是指拟人化的黑夜具有一只无所不在的眼睛,或者是指文中描写到的一只孤独的电灯泡,就是单数;如果是指小说主人公陈杲的眼睛呢,当然,陈某不是独眼龙,eye就得写作eyes了。
笔者无法回答。回答了,这个小说题目的味道也就完了。
诗歌文字的整齐也是非汉字而莫属。仍然以《花非花》为例,由于整齐,才有那么严整的对仗与音律,按今人普通话读音为准,平平平,仄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既是严整合律的,又是浑然天成的。全诗既是微妙的、富有弹性的、概括的(大容量的)、朦胧的,又是整齐的、规则的、十分上口而绝非艰深的,这样的诗极易背诵下来。
不好懂的诗却很好背诵,这也是中国旧体诗的一绝,甚至可以说易背诵性是中国旧体诗词的一大特点一大优势一大性能。李商隐的《锦瑟》一首,各种解释千差万别,全无达诂,却这样地脍炙人口,入口入心而不忘,“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一联更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不懂而又能(背)诵喜诵易诵,这说明“真诗”有一种超越解释学的穿透与征服的力量。其实,同一诗中,“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两句诗起始得这样自然顺当又这样幽雅惆怅,不见得比沧海句的奇丽却又略显雕琢更不重要。正像李商隐的《无题》,人们都记诵“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两句当然华美又多情,笔者却更喜爱“隔座送钩春酒暖”句乃至“昨夜星辰昨夜风”句,更深沉,更质朴,更无需解释,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愈精炼就愈概括,愈概括容量就愈大。李后主词“多少恨,昨夜梦魂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其中对于恨与愁的具体描述并不丰满——当然也有“还似旧时游上苑”与“雕栏玉砌应犹在”的亡国之君的特有的伤感。如果把这些具体的愁与恨充盈地写下去,只怕共鸣的人反而会减少一大半。世界上,有愁有恨的体验者多矣,有亡国亡君的经验的又能有几人呢?旧体诗词的特点是以无胜有与以少胜多,旧体诗词一般不适于写篇幅浩大的叙事长诗、史诗,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国汉民族缺少那种大型史诗遗产的一个原因。反过来说,向旧体诗学学精炼,不也很必要吗?
“珠有泪”与“玉生烟”的描写其实十分大胆,大胆而又贴切自然,不是造作,不是故作惊人之语,这是李商隐比如今某些新潮诗人高明的地方。大胆新奇而又贴切自然的句子又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吴山点点愁”等,把客体、主体的关系处理得尽美尽善。露,今夜,白,月,故乡,明,都是客观事物、客观属性,把客观的东西排列起来,表达的却是主观的深沉感受。吴山点点,点出的却是全主观的“愁”字,只这么一个字。读旧体诗的时候,怎么能不惊叹我们的祖先诗人,把汉字用神了用绝了呢!字义,字形,字音……一切潜力都挖掘出来了!
新体诗如果不分行排,有的确实不像诗了。旧体诗词则怎么排印都行,不加句读也行,一句画一个圈也行。这也说明旧体诗词充分发挥了包括形体在内的汉字的严整性,可以不借助于排印的帮助。“莫对故人思故国,却将新火试新茶”,怎么排都是苏东坡的诗(词)。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呢,一曲《水调歌头》,感动了世世代代。明月,青天,琼楼玉宇,酒,组成了一个压抑而又清凉的世界,自问自答,自思自叹,自叙自论(这首词的后半阕至“人有悲欢离合”处,干脆是作者在发议论呢,能说发了议论就不是好作品吗),自扬自抑,一个绝顶才华而又坎坎坷坷的诗人,而对高远静洁的宇宙,潇洒而又孤独,豁达而又悲凉,高洁而又寂寞,深情而又无奈,含蓄婉转而又明白如话,情思起伏,摇曳多姿,整个诗(词)就像月光一样清爽、雅致、温柔、永恒,无所不容而又一无所有,只有贝多芬的奏鸣曲《月光》能与它相提并论。
好的诗词是永远的润泽。我当然完全赞美新体诗的成就,完全相信今后中国诗的主流是新体诗,我也从一些今人的诗作中——如福建诗人范方的一批作品——欣慰地看到旧体诗的传统仍然在新体中有所延续继承和发扬。但我仍然愿意强调,中国旧体诗词是一大文学瑰宝,是汉语汉字的魅力的极致的表演,是中华文化、中华民族的凝聚力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吟诵几句旧诗吧,不知有几多炎黄子孙为之泪下!能背诵几十几百首旧体诗词的文人,才能算真正的中国文人。今人和后人的诗歌创作中,旧体可以式微,但对旧体诗词的喜爱与赏析,将成为我们民族我们的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活的一部分而永存。我还附带建议:在中小学的语文教学中增加古典诗词的分量并教授吟诗,更多地出版一些适合阅读欣赏的旧体诗词的选本。
旧体汉诗不仅中国人做,东邻日本、朝鲜,亦不乏爱好者。最近读到一本在英国出版的英汉对照的朝鲜的汉诗选,就很有趣。一一六八年到一二四一年的李奎极所作《咏井中月》:“山僧贪月色,并汲一瓶中,到寺方应觉,瓶倾月亦空。”此诗受中国禅诗的影响,是明显的。由于不是母语,这位李诗人用字似不甚雅训,“并汲”“方应觉”都有点别扭。但正因如此,此诗有一种古朴,一种稚拙天真,读之可爱。一四三五年到一四九三年的金时习所作《乍晴乍雨》:“乍晴乍雨雨还晴,天道犹然况世情。誉我便是足毁我,逃名却自为求名。花开花谢春何管,云去云来山不争。寄语世人须记认,取欢无处得平生。”这首七律似嫌直露,其“天道”“世情”的感慨则不无味道,语言也朴素无华。一二九八年到一三五一年的李彀所作《寄郑代言》:“百年心事一扁舟,自笑归来已白头,犹有皇朝玉堂梦,不知身在荻花州。”入世与出世,在朝与在野的矛盾心情,与中国士大夫无大区别。一四九一年到一五五三年的李彦迪所作《无为》:“万物变迁无定态,一身闲适自随时,年来渐省经营力,长对青山不赋诗。”其中“长对青山不赋诗”的诗句,表白“不赋”之诗,当然叫人想起老子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名“言”。一五三四年到一五九九年的宋翼弼所作《南溪暮泛》:“迷花归棹晚,待月下滩迟,醉里犹垂钓,舟移梦不移。”这是有意境的,“舟移梦不移”句夸大自己的主体意识的迷茫混沌,以承受客观世界的变变化化。一五三六年到一五九三年的郑沏所作《秋夜》:“萧萧落叶声,错认为疏雨,呼僧出门看,月挂溪南树。”写秋夜的寂寥清明静澈,不可谓不佳妙。从此诗似可想起王维。一五四八年到一五九八年的李舜臣所作《闲山岛夜吟》:“水国秋光暮,惊寒雁阵高,忧心辗转夜,残月照弓刀。”我们一读便会联想到我们的唐诗:“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年代不详的凌云所作《待郎君》:“郎云月出来,月出郎不来,想应君在处,山高月上迟。”这种民歌体的诗,不但令人想起刘禹锡的《竹枝词》,也令人想起今世陕北的“信天游”。
好了,不再做文抄公了。中国旧体诗词的影响早已越出了国境,境外汉诗文字功力当然不如国人,但也有好处。汉字的整齐与古代诗歌的发达在带来辉煌的诗艺的同时也形成了旧诗的规范化程式化,这正是旧体诗词难以永远红火下去的原因。境外这些汉诗作者,虽然尽力模仿,毕竟炼字炼句不那么地道、到家,反而从语言上带来某些清新气息。呜呼,中国文化之传统何其悠久,影响何其博大,我们指点评议的时候,敢不慎之,慎之!
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