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艺文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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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感觉与境界(1)

王蒙:你评莫言的文章里,有两个问题我感兴趣,一是反文化,第二个问题是关于感觉,我同意你文章里的见解,但希望你能有所发挥,谈一谈感觉在文学创作中的作用和局限性。长期以来,我们不太重视艺术感觉,有时候根本就没有给感觉以应有的地位。你说莫言的感觉好,我也是这样看的。我曾经当着莫言的面讲过,尽管说我在年轻人的眼光里年龄也相当大,我从来不感觉自己老了。但我在读了莫言的某些作品,看了他那些细致的感觉后,我觉得我是老了。因为我年轻时候同样可以写得那么细,也许比他还细,但现在我已经没有那么细致的感觉了。你提出一个问题,就是不能光凭感觉,前不久我还在《文艺报》上读到一篇文章:《感觉的泛滥》,那不是你写的吧?

王干:李洁非写的。

王蒙:我觉得这是很有价值的见解。当代文学中单纯地凭感觉或驾驭不了感觉的情形恐怕是有的吧?

王干:我觉得“感觉”问题的提出,是与以前的“灵感”问题的讨论有联系的。“文革”时不承认作家创作时的灵感,认为只要有生活,有思想,有技巧,作家就能写出好作品来。“文革”结束后,人们开始讨论灵感的问题。我认为灵感是创作冲动的爆炸点,而感觉则是作家的一种状态。所谓这个作家感觉好,反映了作家对生活、人生、历史、世界和其他事物的敏锐能力。感觉往往与敏锐联系在一起,是一种非理性的直觉方式。感觉是作家对人生经验、情感经验、社会经验、生活经验等各种经验整合起来之后浮动在一般理性层次、经验层次之上的一种情绪、灵气和悟性。如果把整个文学比成河床的话,那么感觉无疑是浮动在整个河床上面最耀眼最灿烂最动人的浪花,但如果没有河水的流动,它就会很快消失或者枯竭。也就是说,如果缺少经验的层次的话,感觉就没有什么价值,甚至不可能存在。人生的各种经验和体验是感觉充分表现自由流动的基础,构成了文学最坚实的河床与有生命力的潮汐。我为什么要说“感觉救不了作家”呢?现在有些作家推崇感觉到了把文学等同于感觉的地步,有些人说我就是感觉好,没什么,对其他的东西不屑一顾。这种尊崇感觉、神化感觉、扩大感觉的背后隐藏着一种天才表现欲,他的真正意义在于说:我没看过什么书,就是感觉好。出现这种感觉迷狂症,一方面是由于我们以前不重视感觉这种直觉性的东西,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很多人有点想走捷径的味道,用感觉来代替经验和知识的积累。感觉是作家各种情感、经验、体验蒸腾出来的,不是可以任意挥霍的,它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学之源。当然,一个作家良好的艺术感觉的形成有好多因素,天赋、遗传、地域文化的影响、读书的经历、学识都是发酵感觉的基本材料。我觉得我们有些作家对感觉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以为只要感觉好就能写好作品。做一个好作家无疑要有足够的艺术感觉,但仅仅有感觉肯定成不了大作家。

王蒙:感觉一词在艺术里用得相当普遍。比如一个跳舞的人,同样接受舞蹈理论的教育和基本功的训练,他的各种姿势完全符合要求,但当我们说他缺少感觉时,他自己并不清楚自己最细致的地方到什么程度最合适。

王干:也就是分寸感。

王蒙:这些细致的分寸只能用感觉来表达。在艺术当中,舞蹈可以说是最有科学性的,你可以录下像来分析,甚至可以搞出数据来,比如手指到什么角度,但也不行,只能靠感觉。音乐也是这样。音乐是富有技巧性的,但只有技巧没有对声音的感觉以及对声音最细腻地方的分辨就永远成不了音乐家。过去很长一段时期,“左”的东西比较厉害的时候,完全不懂得感觉,完全排斥感觉,也不敢忠于自己的感觉,也不敢细腻入微地把自己感觉的财富充分地调动起来使用起来。我说莫言的感觉好,就是看了他的《爆炸》,印象特别深。

王干:我特别喜欢《爆炸》这部小说,它完全是感觉的大爆炸。

王蒙:这个小说里写他父亲打他一个嘴巴,他连着写了几百字。我几年前看的,不知印象对不对。就是这一个嘴巴,整个世界在他的感觉当中写得相当好。类似的例子在作品中多极了。我觉得感觉有这样几个层面,一是对生活的感觉,一个作家可以写到风霜雨露,写到春夏秋冬,写到声音、形象、色彩等等,都是对生活、对外部世界的感觉。第二是内省力,就是对人的内心世界、对自我的灵魂深处的最细微变化的感觉。托尔斯泰作品里的感觉简直细致到像工艺品一样。第三,就是对艺术本身的感觉,一个作家在写作的过程中,很多时候是靠自己的感觉,这是事实,有时候似乎是很普通的概念,比如说你的作品不够精炼,说简洁是天才的姐妹,但有时候一泻千里、挥洒自如、汪洋恣肆也是可贵的,那么界限在什么地方?只能靠感觉,没法靠字数。比如一个短篇写到万字以上是不是就过多了呢?两千字以下是不是就过少呢?绝对不可以这样说的。甚至在结构上也有一种感觉,有时候你觉得他太单纯,需要有一点闲笔,比如很短的小说要凭空说几句题外的话才能有空间,这些都要有感觉。感觉还是相当重要的,但是我也完全赞同你的意见。我觉得有没有感觉是艺术和非艺术起码的界限,如果没有最普通的艺术感觉,尽管你可以写很好的文章,有它的新闻价值、历史价值、社会效益,还有各方面的价值,但它不是艺术。艺术的高下不单纯是一个感觉的问题。这就回到了我们讲过的“文学是魔方”的说法,文学是整体的东西,是全局的东西。仅仅有了感觉的这一面,缺少另一方面的东西,比如经验、人格,包括哲理思辩,没有充足的人生经验与阅历,只有零零星星各种微妙的感觉,这种感觉就会像迷宫一样,作家就很可能迷失在感觉中。这里我愿意谈谈莫言。你的文章谈到了莫言的好多作品,但这些作品像《红蝗》我都没有看。莫言有非常出色的感觉,也有相当可观的艺术勇气,但他毕竟还没有成熟到把这一切感觉、勇气以及中国人常说的才、学、识和经验、经历并驾齐驱融会贯通的程度,所以就产生了一种倾斜。他在感觉上非常满足,但那些谈创作的文章就非常孩子气,实在不像一个大作家,他还不能够将这些东西融会贯通。又加上我们国家处在这样一种状况,刊物非常多,文学作品发表得异常容易,一个人有了名气之后,刊物纷纷要他的稿,他完全可能使自己包括感觉在内处于超负荷的支付状态,求大于供,就会造成“通货膨胀”、感觉膨胀,而其他方面跟不上来。我对莫言早有这种感觉,但这也不足为虑,他毕竟比较年轻,在他创作过程中有一些曲折非常自然。也许过一段他充分喷涌之后,就会感到枯涩,甚至感到恐慌。这样一种枯涩、一种恐慌完全可以成为他跨上新的阶梯的契机。

王干:感觉有神秘主义色彩,是非理性的东西,全靠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在支配。用中国在古代文论的概念,它是一种“气”,“文以气为主”。其实,不但搞文学的人要有感觉,工艺也需要感觉,特别是手工制作的,比如画画。气功师发气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发的,每发一次功,他们要休息一段时间才能发功。培养感觉便是“养气”,我曾提到莫言现在需要“养气”。养气才能感觉得充沛和灵敏。(笑)

王蒙:“养气说”也很有意思。

王干:莫言现在就是气虚。

王蒙:消耗太大。

王干:感觉毕竟有很多先天成分,比如足球运动员的感觉,用我们球迷的话说,叫“球感”很好。但球感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呢?首先必须会踢足球才能有球感。假如你根本不会踢足球,或者技术很粗糙,或其他人与你不配合,那么即使你的“球感”再好也没有用。不过你《球星奇遇记》的球星是个例外。文学创作亦复如此,你的感觉再好,还需要其他的“力”使你的感觉发挥出来,使你的感觉综合起来,滋生出一种超乎感觉之上的东西。一个小孩的感觉特别好,但一个小孩却创造不出艺术作品。感觉甚至是一种儿童性的东西。

王蒙:对。儿童的东西,本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