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艺文味道
22692800000033

第33章 感觉与境界(2)

王干:现在过分推崇感觉,与当前文坛的非理性思潮有关。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反理性倾向。反理性是文学发展的必然。但把感觉的功能推到极致,用感觉完全取代理性是不可取的。

王蒙:如果只剩感觉,就不行了。文学的构成方面太多了,像上次我们说的“摸象”,文学不是象的一部分,而是一个整体的“象”。感觉即使非常重要,比如说起着象鼻子的作用,但永远不是象的整体。虽然鼻子是象的主要特征,但光有鼻子还不是象。

王干:感觉完全是一种天赋。

王蒙:是一种天赋,你说是小孩的东西是很对的。人什么时候的感觉最好呢?就是他去掉了一切杂念的时候,他能恢复到最返璞归真、最年轻、对周围的事物最敏感的儿童态,感觉里最可贵的是新鲜感、分寸感,这是很难传授给别人的。

王干:不可言传。比如足球运动员在比赛当中突然就起脚射门,而且也就进了,他就完全由一种感觉在支配,只觉得可以而且必须射门了。有时守门员莫名其妙地将非常悬的球给挡住了、扑住了,完全是一种无意识。

王蒙:有时候甚至是一种本能。

王干:但是一个人即使素质再好,不经过训练,不经过比赛,还是成不了球星。

王蒙:作家是天生的,又不是天生的,他需要训练。如果没有学问,没有条件,没有时间,没有训练,没有巨大的劳动,没有人格,仅仅有感觉,是不行的。不过,我刚才说到的新鲜感也很有意思。作家最令人羡慕的地方,也恰恰在于他的新鲜感。比如大海,人类与它共存了不知多少悠悠岁月,写大海的诗呀文呀词呀不知有多少,但一个好的作家看到大海仍然有非常新鲜的感觉,以至于写出来的东西是让人感觉到第一次见到海、第一次认识海、第一次感觉海、第一次接触海,这种新鲜感非常值得羡慕。现在文艺评论喜欢用“陌生化”这个词,其实,依我的理解,与其说是陌生化不如说是“新鲜化”,完全的陌生与完全的烂熟都会倒审美的胃口,都是影响美的接受的。至于分寸感,那就更普遍了。可以说一切专家都有这种分寸感,甚至政治家。一个大政治家的决策当然有他的理论的根据、科学的根据、投票的根据、民意测验的根据,但只讲这些根据也可以找出相反的例子来,有的就力排众议。而大政治家往往力排众议,比如一百个人当中有九十人不赞成,但他还要坚持,而事实恰恰证明他是正确的,这才显出他的伟大来。

王干:这是一种直觉。

王蒙:这是一种直觉。为什么他有的时候力排众议,有的时候立刻做出调整做出转变?这里面也有感觉。

王干: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定律,也是看到苹果落地一下感觉出来。但这种感觉与他在物理学上的造诣是分不开的。作家的感觉也需要一种积累的基础,包括多种多样的积累,知识的非知识的,文化的非文化的,经验的非经验的,这样萌生出来的可能是新鲜的别人所没有的感觉。

王蒙:对一个大作家来说,智慧和人格起码和感觉同样重要。一个有感觉而缺少智慧又缺少人格的人也可以成为一个作家,甚至可以成为非常出色的作家,但他仍是一个有相当欠缺的作家。

王干:不是一个伟大的作家。

王蒙:一个伟大的作家往往需要人格、智慧、感觉,如果再加上一个条件就是经验,他的遭际。智慧当然包括他的学识,智慧不光是天生,也包括后天的学习。

我还是从你评莫言的文章谈起。下面我想谈上次已经提到但没有展开讨论的问题,就是你说《猫事荟萃》应该算是杂文的问题。对此,我也不表示反对或赞成,因为我没看《猫事荟萃》。但这里面有一个问题,所谓体裁上的划分究竟有什么严格的标准?有的小说又像杂文又像小说,可以不可以?有的小说又像寓言又像小说,至于既像散文又像小说的小说就更多。

王干:那倒很多。

王蒙:甚至有的小说非常像诗。我看过一个英国女作家的文章,我特别喜欢她的话,她说把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归在一类是绝对错误的,短篇小说应该和诗一类,长篇小说则是单独的一类。她对体裁的论说,虽不是经典,但仔细琢磨也有道理。

王干:她是从另一个角度讲。

王蒙:是从它的精炼、集中、容量、信息量和放射弥漫的气氛、氛围等方面来说的。

王干:是从艺术审美的特点进行考察的。

王蒙:如果《猫事荟萃》是一篇读起来很精彩的杂文的话,我觉得你就不必批评他不是小说。我觉得这样批评并不重要,对读者来说,除了特别有偏见的读者只看小说不看别的,对一般的读者来说,他要求得到的并不是对某种文学体裁严格的符合规范和定义的范文,他要求的还是一种审美的享受,也包括信息和知识的获得,所谓某种教益。即使没有教育意义,但看了很有趣,看得很活泼,也是可以的。我只是从理论上说,要不要对小说在理论上进行界定?我觉得这个问题本身的提出就有弱点,如果这种界定去掉以后就什么都可以算小说,那也麻烦。

王干:当然,你说像杂文也可以。但是,小说要不要有个大致的规范呢?我认为需要。小说要有小说的思维方式,当然,如果一个作家因为他的一篇小说或一批小说改变了小说的规范,那我们就得承认他所建立的新规范,承认他是一个伟大的作家,问题是莫言的这篇作品本来就是一篇散文,是完全按照现行的散文思维方式写的,就不能被承认。当然,小说里面有杂文的因素、散文的因素、诗的因素,那当然很好,但如果把小说完全写成杂文,那就肯定不是好小说,只能是好杂文。我主要认为《猫事荟萃》的感觉变形了,他已经不是在叙述世界,而是在用理性的思维宣谕世界、解构世界。我觉得它尽管写得精彩、俏皮、幽默,但作为杂文发表更好。

王蒙:你认为散文式的小说呢?

王干:我觉得散文式的小说比杂文式的好些。

王蒙:觉得散文跟小说亲近些。

王干:现在的小说概念也很复杂。我原来比较喜欢诗化的小说,写文章鼓吹过。但我现在觉得诗化小说显然不是文学的最高境界,散文化小说也不是文学的最高境界。有一段时间我曾认为诗化小说是小说的极致,但我现在认为它只是小说的一种样式。只写这种小说不能说是最伟大的,一个大作家的小说要有诗、散文、杂文、音乐、绘画甚至相声、流行歌曲和摇滚音乐迪斯科霹雳舞乃至足球、体操、冲浪、滑雪的因素,要有超常的信息量和阅读量。我总觉得诗化小说、散文化小说的信息量不够大,还比较单薄,尽管从中可以看到心灵的颤动、灵魂的闪光、人性美的呈现,或者有一种愤怒、惆怅、感伤、欢乐,但格局仍嫌小,至少说明这个作家的胸怀还不十分宽阔。我希望文学作品能够达到一种混沌的境界,这是很高的层次,那里面的内涵一下子难以说清楚。而诗化、散文化的小说往往容易被把握,你能找出他的惆怅何在、愤怒何在、哀伤何在。我认为一般作家都可以达到这一境界,而混沌的境界只有少数人才能达到。

王蒙:你说的是一种更立体的小说,不是单纯地讲感觉、单纯地讲诗意、单纯地讲情节乃至单纯地讲幽默,甚至不是单纯地讲人物性格。但你所说的好小说仍然让人有点把握不住。

王干:散文化、诗化、杂文化的小说也是好小说,我也喜欢读,但不是最好的小说。

王蒙:最好的小说往往不止一个层面。

王干:有各种各样的层面,各种各样的色彩,甚至有各种各样的风格,是一种综合体。

王蒙:这也很难比,比如《阿Q正传》的认识意义、讽刺、幽默都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但反过来要求阿Q有诗意,你就觉得它不如《在酒楼上》、《伤逝》,特别是《伤逝》这种用散文诗体写的小说,很难那么要求。

王干:我觉得鲁迅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写出一种综合性的作品,没有把他分布在各篇小说中的各种风格因素、语言特点、审美因素全部综合起来形成一个高信息量的大型集成电路。

王蒙:这也太难了,整体上看也行。

王干:但仍有种不满足感。我觉得鲁迅思想的深刻、敏锐超过了同时代的人,甚至我们今天仍然要到他那里去取“火种”。但是鲁迅达到的文学的境界好像还不能完全与公认的世界文学大师、文学巨匠相比,他缺少一种超时空的艺术组合力量。我这话可能不太恭敬。鲁迅身上有被神话的成分。

王蒙:鲁迅的意义不是纯文学的,鲁迅作为一个启蒙主义思想家、革命家的伟大甚至超过文学家。当然从文学角度看,可以有另外的探讨。你刚才说的诗化小说、散文化小说,我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有些风格特别特殊、特别鲜明的作家并不是最伟大的作家,他的语言、文体特殊极了,一下子给人深刻的印象,让你永远忘不了。作为风格作家,屠格涅夫比托尔斯泰、果戈理还要鲜明,但从整体上看就不能说屠格涅夫超过了后者。

王干:法国有一个作家梅里美,感觉、风格、语体简直太棒了。

王蒙:太棒了。

王干:但整体上的感觉还是不如巴尔扎克、雨果。

王蒙:没有那种磅礴、那种浑厚。熔万象于一炉只有大师才能做到。

王干:梅里美是一个很有风格、很有个性的作家,他的作品能够流传下去,但总觉得他不是大作家。

王蒙:诗歌也是这样。中国古代诗人当中,作为风格作家,李商隐、李贺都是无与伦比的,没有人能够与他们相比。

王干:词人里的吴梦窗。

王蒙:温庭筠也是。但更高的境界又超出这个境界。所以这涉及到文学价值,一种是把塑造人物当做最高任务,还有一种说法就是把形成自己的风格规定为作家的最高任务,对这两种说法我都既赞成也有一定的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