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艺文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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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可能性与小说的追求(3)

美这一点为什么把它放在最后谈呢?因为这是我最没有把握的一点,但又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通过我们的小说来追求一种美的可能。这种美的东西,对于文学家来说是太重要了,对于喜爱文学的人来说也太重要了,但是谁也说不清楚。你从理论上、科学上、学问上、学派上,讲美讲丑都可以,都可以讲得很方便。有时候我也想,世界上有许多事本来很明白,你一研究它,反而不明白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就是馒头,这馒头什么叫熟了?一吃就知道了。要对“什么叫熟了”下个定义,我觉得这事就麻烦了,不粘牙就叫熟了?干面儿它也不粘牙啊。吃着香就叫熟了?你如果想下一个科学的定义就非常困难。但是小说里能够给你一个美丽印象,哪怕你写的是很丑恶、很残酷的事情。有时候美让你欣赏、让你愉悦。比如去年我12月去印度访问,泰戈尔的一些作品读起来,你就感觉到美。

但是也有从恶的一面、残酷的一面,来迫近这种可能的美丽。譬如说一个英国作家,更严格地说应该是爱尔兰作家,叫奥斯卡?王尔德,如果你看过《快乐的王子》这个童话,觉得他是对世界充满着悲悯。他写城市里一个快乐王子的雕像,看到一些贫民、穷人生活的惨状,就委托一只小燕子来帮助这些穷人,今天说你把我的眼睛里的宝石挖去送给这个孤儿,明天说你把我头上的一个金片送给那个寡妇,最后小燕子来不及往南方飞便被冻死了,而这个快乐的王子也心脏爆裂,那是非常悲悯的。前年我在都柏林,看了爱尔兰话剧团演的《莎乐美》。《莎乐美》是根据《圣经》上的故事编写的。那个演员非常漂亮,不但是现实的漂亮,而且是可能的漂亮,她的声音特别有一种感动力,她演的莎乐美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公主,她的爸爸抓住了一个当时认为是邪教的头子,绑在那儿,她随爸爸过来看。莎乐美一下子爱上了这个邪教头子,但是这个邪教头子对莎乐美公主不屑一顾,根本不予理睬。宫廷卫队队长爱着莎乐美,而莎乐美对那个宫廷卫队队长也是不屑一顾。于是那个宫廷卫队队长就当着国王、王后、莎乐美、邪教头子和各位宫廷卫队队员的面自刎,顿时身首异处,栽倒尘埃,就这么死了。事后她爸爸情绪很低落,说:“莎乐美啊莎乐美,你给我唱首歌,给我跳支舞吧。”莎乐美说:“我不想跳。”她爸爸求她,她还是不想跳。她爸爸说:“只要你给我跳支舞,你提出任何的要求我都能够做到,都满足你。”莎乐美说:“我就要邪教头子的脑袋,把脑袋割下来送给我!”她爸爸害怕了,说:“提这样的要求是恐怖的、是有罪的。”莎乐美很坚定:“我可以给你跳舞,你不能食言,我一定要这个邪教头子的头颅。”最后她爸爸被莎乐美给镇住了,被她的美给镇住了。她跳了一个舞,她爸爸就把邪教头子的脑袋割下来了,然后莎乐美就抱着这个脑袋亲吻,并不停地说:“我爱你呀!”中国人看了这个一定很奇怪,这比神经病还厉害嘛!这里面美变成了一个可怖的力量,美变成了毁灭的力量,一个毁灭的因素。欧洲人喜欢玩儿这套,中国人灵魂深处也有类似的东西,中国人对美女一直认为是妖魔鬼怪,妲己、杨贵妃都是女祸。

下面我们再来分析这种心理,把美当做一种破坏的力量来表现,当做一种可怖的力量来表现,当成一种令人震颤的因素来表现,这是很奇怪的。欧洲还有美国一些作品有写吸血鬼的,我翻译过一部小说,讲一个很美好很可爱的女子,她是个吸血鬼,他们信这个,至少曾经信过这个,就认为有一个特别美的美人是吸血鬼。我们中国也有,就是京剧《武松杀嫂》。这本来是个暴力戏,但是京剧的表现方式是让观众把它当审美的对象来看,特别是武松杀人的动作,和潘金莲的躲避、躲闪、翻跟头,变成了一个舞蹈,那也是一种可怖的美。曹禺的话剧《原野》,里面有一段就是在荒野之上,仇虎要走了,金子追仇虎,瞎老太太拿着足以打死人的铁杖在后面追,那也是一种可怖的美。

由此可见,小说是从各种不同的角度、侧面来探寻美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美究竟会给我们一些什么样的震撼,美究竟会给我们一些什么样的吸引,美究竟会给我们一些什么样的刺激,美究竟会怎么样使我们叹为观止。有时候美使我们舒服,有时候美使我们不舒服,使我们感到一种惊奇、一种惊异、一种被刺激的感觉。就是在小说提供的各种不同的人生的经验当中,从各种不同的场景当中,从各种不同的宇宙的变换当中,在寻找一种东西,寻找一种能够震撼我们心灵的、或者能像泰戈尔那样愉悦我们的心灵、能够抚慰我们的心灵的一种美。

追求永恒不管是载道也好,求仁也好,批判也好,益智也好,游戏也好,追求美也好,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我们的小说在各种文学形式当中可以说是最富于世俗性的,它经常要讲一些平民百姓的故事,经常要讲一些男女婚丧嫁娶的故事,经常要讲一些恩怨情仇的故事,这种最富有世俗性的后面,揭示的是人们在追求一种形而上的东西,在追求一种永恒。

各式各样的小说里有很多很粗俗的东西、很浅薄的东西、很简单的东西和常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恶报应。但是在小说背后反映的是人的一种精神追求,反映了人把自己的精神提升到一个形而上的境界、一个永恒的境界的一种可能性。

在这里我也愿意提一下,就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一些故事,这些故事作为小说的发生学来讲,我觉得它们给人以启示,让人咀嚼起来无穷无尽。第一个我最喜爱的故事就是《天方夜谭》,也叫《一千零一夜》。故事一开始就开宗明义,是一个暴君由于受到女人的欺骗,每天晚上娶一个老婆,第二天早上杀掉。最后宰相把自己的女儿谢赫拉萨达送到暴君的身边,谢赫拉萨达对暴君说:“明早我就要被砍头了,请允许今晚我的妹妹来陪我。”就把妹妹找来了。妹妹说:“姐姐,你给我讲一个故事吧。”于是她就开始讲故事,暴君也在旁边听。讲到天快亮的时候,她说:“我已经到了死期了,我不再讲了。”这个暴君说:“这个故事这么好啊,今天不杀了,明天再杀,晚上接着讲。”于是她又讲了一晚,这样讲了一千零一夜,这个暴君恢复了人性,把他这条杀人的规矩取消了,一个也不杀了。哎呀,我觉得作为小说的发生学简直找不到更好的诠释了!首先小说是作为一个克服死亡的因素、作为克服残暴的一种因素而产生出来的。其次,小说还是作为克服恐惧的一种因素而产生出来的。为什么小孩子总是到晚上临睡的时候磨着他妈妈讲故事呢?他白天玩得正高兴的时候,在外面连蹦带跳,上墙头、上树,甚至和小朋友打架,他也不会听你讲故事。但是到了晚上,他相对处于一个弱势,人处在弱势的时候需要故事呀。暴君也有处于弱势的时候,虽然他那么残暴,但其内心是非常空虚的,他听到谢赫拉萨达给她妹妹讲故事,他也非常爱听,也吸引了他。小说也有这样一种充满魅力、充满吸引力的因素,也有使人向善的因素,我觉得这特别好。我们中国人喜欢讲大灰狼的故事,版本很多。是羊还是兔子?正宗的版本是什么,是羊?反正是比较温顺的一种动物。它们的母亲外出了,结果被一只狼冒充它们的外婆混进来了,这些弱势的动物联合起来最后把狼消灭了。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故事,也是一个永恒的故事。

小说是对时光的一种抗拒,一本成功的小说能使其中的人物永葆青春。在我们的心目中不管什么时候,林黛玉永远是少女,没有一个人的脑子里会想象林黛玉是一个老妪;不管什么时候,贾宝玉都是个boy,你也永远不会想到贾宝玉是一个old man。所以说小说追求着一种永恒,连接着一种永恒,这是小说的最高境界。

小说构成的可能性

叙述的可能性就小说创作本身而言,小说构成的可能性就更多了。比如说叙述的可能性,没有比叙述更引诱人的了。就是要把一件事情讲给别人听,能让人听得津津有味,这实在是一个本事。同样的一个故事,同样的一件事,有人就可以讲得非常生动,讲得非常鲜活,讲得惟妙惟肖,讲得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看《红楼梦》多了,连说话的方式、语言都受到影响,它的叙述能够达到鲜活的程度。第一要生动鲜活,第二要精彩。人生可以是精彩的,也可以是不精彩的,生活中有许多不那么精彩的东西,但是你能不能从这些不精彩的东西里像沙里淘金一样地淘出精彩呢?这难道不是一种本事吗?这难道不是人类能力一种非常好的表现吗?我们说一个是生动鲜活,一个是精彩,那么和精彩紧连着的、比精彩低一等的就是刺激。有很多通俗小说,虽然不甚精彩,但是它很刺激,也算有可取之处。还有,在叙述当中,不断寻求叙述的角度、叙述的声调,这方面的文艺理论非常之多。我现在来说话,当然就是以王蒙的口气来说话,那我写小说就不见得。写小说的我,也可能是小说里的一个主人公,也可能是一个女性。1954年我在《人民文学》正式发表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叫《小豆儿》,《小豆儿》中那个“我”是女性。

结构的可能性除了叙述的可能性还有结构的可能性,结构的可能性也是无限的。最普通的叫所谓的线性结构,就是按因果关系、按时序来讲叙一个故事,这个方法没有什么不好的。但是如果人人都这样,先讲因后讲果,后一个果又变成一个新的因,如此循环人就烦了。所以就必然出现一种反线性结构,或者是多几条线,或者是颠倒次序。有很多小说它必须颠倒次序,比如说推理小说、侦探小说,必须把结果描写得非常刺激,把破案的过程写得非常艰难,这才会有人看。一般的侦探小说、推理小说规律是这样,一看开头就放不下了,结局出来了,没有什么特别精彩的。但是小说通过它的结构完全吸引住了你,完全掌握住了你,完全让你欲罢不能。这些结构也好、叙述也好,可能性往往又是互相背拗的。比如一般我们希望让这个结构非常清晰,能够看得很明白、很清楚。但是有的作品在这方面让人费点劲,看得不那么舒服,甚至一开头看得乱哄哄的,左边说一句,右边说一句,前边说一句,后边说一句,好像给你一大堆七巧板,或一大堆积木,让你看完以后慢慢把它拼起来,最后你在心中整理出一个线索。而这样对有些人来说不失为一种乐趣,他不希望看现成的结论,不希望看流水账似的、或像编年史似的这样的过程。而且这种所谓时空的跳跃叙述能给人一种哲理的启示,这种启示是在那种按时空、顺序写的作品里所得不到的,这就是所谓的结构的可能性、叙述的可能性。

语言的可能性我再特别强调一个,就是语言的可能性。自从有了小说以后,它能把那些我们司空见惯的语言,那些用了又用、已经变得苍白、变得陈旧的语言,经过使用上的花样翻新,能够化腐朽为神奇,使语言一下子发了光,一下子具有了强大的力量,这样的作品太多了,这样的故事也是非常之多。也有些小说家他们甚至不完全遵循一般的语法和修辞的规律。修辞学、语法学里有很多规矩,我们是应该学习的、掌握的。但到了小说家那里呢,有时他是鬼斧神工,有时他匪夷所思,你不知道这个词他怎么能就用上了,而且用了以后收到与众不同的效果,我想这样的例子也是非常之多的。

所以从小说的表现上,从小说的创作上,或者说从小说的制造上,它的可能性是无限的。我们可以说,小说是人的精神的试验场,这个试验场不仅是便捷的,而且是无穷无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