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即将结束对波恩——科隆的访问,乘美国飞机前往西柏林之前,冒雨访问了贝多芬故居。贝多芬,仅仅这三个字本身已经够令人神往的了。上小学的时候,我在语文课本上读到了他的《月光曲》的故事。稍稍大一点,在中学举行的唱片欣赏会上,我为他的《田园》交响乐而陶醉、欢欣,禁不住喝彩。解放后,更不用说了,他的《英雄》(第三)、《命运》(第五)及气势宏伟的第九交响乐,是那样普遍、强烈而又深深地打动过远在东方的中国青年的心,他的音乐大大地丰富、震撼了(应该说是净化而又强化了)人们的灵魂。直到现在,贝多芬仍然是我们人民最熟悉、最敬仰、最崇拜的音乐家。而*竟然丧心病狂地借着批判什么“无标题音乐”,企图向贝多芬身上吐口水。“四人帮”被粉碎了,一九七七年,中央电视台终于播出李德伦指挥的贝多芬《命运》交响乐的演出实况,这曾经被国内外公众一致认为是一件大事。在中国,贝多芬的命运已经和人民的命运联系起来了,他已经成为文明、智慧、艺术、激情、良心和人道主义的象征。我们怎么能不急于去瞻仰这位巨人生活和劳作过的地方呢?我们的心怎么能不为离贝多芬这样近而怦怦跳动呢?
然而,贝多芬无言,贝多芬故居无言。那只是一所窄小的、不起眼的、古老的带阁楼的房子。在挺拔的高楼大厦之中,在珠光宝气、五光十色的店铺当中,它显得谦逊甚至寒碜,除了楼梯和地板老旧,因而有点变形,有点凹凸不平,走上去不断地发出吱吱扭扭的呻吟声,除了给你一种“发思古之幽情”的感受之外,这座楼并没有任何值得称道之处。贝多芬出生的房间、会客的房间和弹琴的房间……都那样矮小而平凡。低矮的天花板,甚至使你觉得有点喘不上气来。贝多芬用的琴,远不像现在音乐厅舞台上的钢琴那样巨大而又辉煌。这真的是贝多芬的故居吗?是至今没有多少人能望其项背的贝多芬的出生地吗?当然。文章憎命达,艺术也憎命达吗?还是真正的巨人不屑于去追求那些庸俗的富贵荣华?而古今中外,那些养尊处优、神气活现、威风凛凛的家伙,倒多半是一些庸俗的草包呢!
陈列品中间,给人印象最深的一个是贝多芬的秘密遗嘱。贝多芬在因耳疾而失去听觉以后,痛不欲生,写下了这个遗嘱。但他终于默默地承受了命运的这一打击,咬着牙挺了过来,聋着耳写下了一个又一个脍炙人口的乐章。这份遗嘱是直到他死后才发现的。不论什么大人物都会有自己的精神危机,真正的强者不是从来不发生“危机”的人,而是发生了危机能咬着牙挺过去的人。但另一方面,声音的巨匠、声音的大师、声音艺术的无所不能的创造者本人,却听不到声音,如果真有命运之神的话,这个命运之神也真太残酷了。
我们还看到了贝多芬的葬礼的照片,走在送葬的长长的行列前头的是舒伯特,《鳟鱼》《未完成交响乐》的曲调似乎在耳边响起。莱茵河的流水,一浪接着一浪啊!可惜的是,我在西德先后下榻的波恩、西柏林、汉堡、慕尼黑、海德堡和法兰克福的六个旅馆里,除了汉堡的大西洋旅舍里可以收听到这些古典乐曲外,其他的旅舍的收音装置上,好几套节目中,播送的差不多都是咖啡馆和酒吧间的舞曲。
当我这个外行怀着虔诚而又感伤的心情,观看着贝多芬的那些画满“蛤蟆蝌蚪”的乐谱手稿的时候,过来了两位黑眼睛、黑头发的姑娘,她们中的一位问我:“你们是中国人吗?”我连忙告诉她们,我们是来自北京的中国作家访问团,并且把我的一张名片交给她。她们立即自我介绍说:“我们是从台湾来的。我们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是到德国来旅游的。”她们又问:“如果有人给你们解说,我们可以和你们一起听解说吗?”真是让人高兴,我兴奋地把她们介绍给我们的团长冯牧和诗人柯岩,以后的参观我们一直在一起。
参观结束以后,中国作家访问团的成员签名留念,两位台湾女学生也把名字签在我们中间,但在名字的后面画一个括弧,注明是学生。她们两位的名字大概是陈淑云和周曼玫,当时没好意思用笔记下来。其中的一位在分手时向我索取名片,我才悟到刚才只给她们一张。我再把名片给她们时,她们说:“幸会,幸会!”我说:“找个机会到北京玩一玩吧!”她们齐声回答:“我们都想去!”
在贝多芬的故居,我们碰到了台湾的骨肉同胞,碰到了温柔、亲切的台湾姑娘。是巧遇吗?是巧遇。是偶然吗?却并非偶然。对于人类优秀文化的尊崇,从来都和热爱祖国的感情相连。而粉碎“四人帮”后中国所发生的变化,中国人民和各国人民的关系所发生的变化,也大大推动了海峡两边的同胞们的接近。贝多芬的音乐是沟通人们心灵的桥梁,所以它是不可摧毁的,*留下的只是一段丑闻。海峡两岸的中华儿女的接近,也是不可阻挡的,沟通海峡两岸同胞的桥梁,终将架设起来!如果台湾有那么一两位好汉想阻挡,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对于音乐,我所知甚少,只是爱好而已。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是我最倾心的两位大师。柴可夫斯基的乐曲有一种丝丝入扣、渗透到人的心灵里去的魅力,有一种忧郁的、抒情的、委婉的美。而贝多芬,他的作品是那样华丽,那样雍容,那样强劲而又丰满。它具有的是征服人心、点燃人心的火焰般的力量,它充满了威严的、强大的对于光明的渴望和信心。
当我冒着小雨从贝多芬的窄小的故居走出来的时候,我充满了欣悦之情。贝多芬就在这里,贝多芬就在我们的心里。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比现在的状况更好一些。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像贝多芬那样永远光明,永远善良,永远执着向上……
198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