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艺文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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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隔山乱弹

——记在柏林欣赏的一次音乐会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所以,老是抱着“外行可以领导内行”的玉律瞎指挥的人,是愈来愈吃不开了。但是,我倒要以“反潮流”的姿态问一句,如果不是“领导”和“指挥”,而只随便议论一下,外行有没有发言权呢?我以为,有。

原因是,绝大多数内行都是以外行为服务对象的,外行就不免要对内行评头论足。饭馆不是专为炊事员开的,服装店不是专卖给裁缝师傅的,谁也没见过哪家医院门口挂过这样的牌子——“未获得医学博士学位者禁止在此就诊”。

基于这种信念,笔者竟然异想天开地要在这篇文章里谈谈现代派的建筑和音乐,虽然我对建筑和音乐的知识绝对不比北京猿人对电子计算机的了解多。可能真正的内行看完我的文章会笑掉大牙,那也好,省去了在口腔医院排长队的麻烦。

一九八○年六月九日,我们中国作家访问团一行——冯牧、马加、柯岩和我应邀出席在西柏林交响乐厅举行的一次音乐会。晚会以前,陪同我们进行访问的德方翻译苏珊娜小姐告诉我们,这个交响乐厅的建筑是现代派的,建筑师已经去世了,但对于这个建筑的成败得失,至今争论不休——可见,所谓“有争议”乃是察之四海而皆有的正常现象,倒是“无争议”未免给人以寂寞感。我们还被告知,音乐会的前半部分,是现代派的音乐。

音乐厅建筑气度不凡,远远一看,只觉得它“奇”。头一条奇在说不上是什么形状来,方不方,圆不圆,尖不尖,平不平。如果从顶端向下俯瞰,是三个大小不同的正五边形依序内接。这种形状,与其说是建筑物,不如说是立体几何的图形。看来,数学和艺术也不是不可能通婚的。第二奇在它的线条上,别的不说,一进前大厅,但见楼梯扶手左拐右弯,前伸后延,斜插猛转,好像是在空中自由转折伸展的射线,奇诡、恣肆、强劲、错综、不规则,像游龙,更像天马行空(我认为左列四字不宜长期被永远健康的副统帅独占)。这种错综的线条处处可见,不论舞台照明的灯,舞台自身、通路、池座,莫不如此。甚至观众的椅子靠背也不在一条水平线上。

对于这个建筑的观感大大地帮助了我去感受那所谓现代派的音乐(我不说“理解”,因为我不相信人们能够像理解一篇文章一样地理解一段乐曲,不相信音乐语言可以全部翻译成普通语言)。依外行隔山之见,除了见到“现代派”的交响乐所需的乐队人更多,乐器更繁复,音调、音量、乐器的变化特别频繁以外,它的主要特点同样是破碎(抓不住主旋)、错杂,和由此而生的立体感。它忽而尖厉,忽而低沉,忽而颤抖,忽而长叹,忽而刺耳,忽而悦耳,忽强忽弱,忽刚忽柔,忽东忽西,忽断忽续。它在蔑视一切谐和中寻找自己的和谐,它在否定一切旋律中形成自己的旋律,它在飘忽不定的、错综的、斜风阵雨般的击打之中,去冲击听众的心灵。

打一个粗俗的譬喻吧,听传统乐曲好像在流水里洗澡,这个流水可以是山泉,可以是小溪,可以是大河,也可以是奔流直下的瀑布。不管流水怎样弯弯,总有它明显的趋向,上游和下游,既标志着时间先后,也标志着空间的远近,时间和空间是一致的。而这种现代派的乐曲呢,恰如洗一个立体淋浴,喷头(不如说是“水枪”)来自四面八方。忽浇头而下灌,忽迎面而扑鼻,忽连推又带搡,忽钻耳又刺肋。当然,这东西如果搞得过分,特别是对于缺乏淋浴经验的人,也许无异于受刑,但在许多情况下,却也可能与小溪温泉异“水”同工,同样能开毛孔,去污垢,荡心胸而增精神。

由此,笔者联想到自己看过的当代西方的一些电影和小说。这些作品的结构,同样具备上述多线条和快节奏的特点:乍一看破碎而且混乱,甚至令人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细琢磨一下,却叫人感到这种多线条、快节奏的艺术形式,确实有它自己独特的表现力,有它存在的理由。

一笔抹杀现代派的艺术对于我们是轻而易举的,任何文艺流派都有三六九等,都有混珠的鱼目。举几个最极端的例子——如猩猩作画,小狗合唱,无声音乐……由此宣布现代派艺术的死刑,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但其结果,被抹杀,被处死的不一定是现代派艺术,倒是我们本身的耳目聪明,头脑活跃。不论怎么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山呼万岁,叩头流血的日子也难以再来,生活本身,与古代比较,正在日益复杂化着和迅速变化着,艺术形式也必然会发生一些相应的变化,这其实是不依任何个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