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艺文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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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收听了《梦幻曲》

情一样深呀,梦一样美,如情似梦,漓江的水……

这是一首诗里的句子,是的,梦,是美的。人们的梦,人们的幻想,来自生活,却又突破了生活的硬壳;它描绘着现实,却又能比现实更自由地飞翔;依恋着人生,却又补偿着人生难免的“此事古难全”的缺憾;它虚无缥缈,却又分外鲜明地、长久地留在心上。

年轻的时候,我们做过多少梦!在敌人的牢房里,我们没有梦见过遍插赤旗的神州吗?在吃野菜、啃树皮的时候,我们没有梦见过丰衣足食、社会财富像大河一样地涌流的新生活吗?我们梦见过情人,梦见过白发苍苍的父亲,梦见过已经壮烈牺牲的战友。我们梦见过航海,远洋轮船在如山的雪浪中间穿行;我们梦见过探险,驼队在沙漠中间辨别着方向;我们梦见过飞天,我们在太空遨游。我们还梦见过自己,梦见过人们获得了奖给英雄模范的大红花,梦见过我们会骑自行车了、会开汽车了、会开飞机了、会驾驶宇宙飞船了。或者,也曾经梦见自己成了杂技演员,每只手里耍着二十五只盘子。

经常做着美丽的梦的人有福了。即使在“牛棚”里,他们的脸上也会浮现出更多的笑容。那些能够把梦想和现实结合起来的人就更值得向往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切的革命家、思想家、科学家、艺术家、技术改革能手……就是在梦想和现实之间架设桥梁的人。生活的意义,人类的前进,历史的运动,正是发生在这个桥梁上。

在我们的共和国刚刚建立的时候,生活的飞速行进甚至超过了最大胆的梦。那是一个行动的年代,而不是做梦的年代,因为道路已经打通而且明确无误,在那个时候做梦,似乎只是弱者和利己者对行动的逃遁。一切与“挽起袖子干干干”无关的思想与言论,都是多余的和有害的,更何况梦呢。有一个众所周知的优秀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其中有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林媛媛,在祖国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慨而慷的变化的时候,却要童阿男坐下来听《梦幻曲》,当林媛媛说“它会把你带到银色的世界里去的”的时候,观众们哄然大笑了。是的,那是一个理所应当的轻视梦和嘲弄梦,鄙薄和厌弃《梦幻曲》的时代。

对梦幻的嘲笑是由来已久的。解放初期有一部长篇小说《动荡十年》,小说的主人公改造了十年还留着小资产阶级尾巴,因为他在参加革命十年之后居然还爱听一个“洋歌”,歌中唱道:

从前在我少年时,朝思暮想去航海……

显然,小说告诉读者,革命与航海、甚至与航海的梦是不相容的,因为我们的革命根据地是在山沟,而不是在太平洋或者大西洋的浩淼烟波之上。

还有一些短篇小说,描写了知识分子的男主人公和工农出身的女主人公之间的矛盾:大概都有这样的情节:男主人公赏月,想到嫦娥和桂树,而女主人公则声称,圆圆的月亮还不如一张圆圆的大饼更有用。

到了十年浩劫的时候,这种正当的、至少是可以理解的注重实际的传统被绝对化到了荒谬乖张的顶峰。不仅《梦幻曲》和在另一个著名话剧中被嘲笑过的《饮酒歌》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而且除“样板戏”和“语录歌”之外的一切音乐和歌曲以及它们的作曲家和歌手也都被打入了地狱。科学幻想、神话、童话都没有了。铅印的出版物上赫赫地写着对童话《小兔种菜》的批判,批判曰:“蔬菜明明是我们(?)贫下中农种的,作者却说是小兔种的,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这不是骂我们是兔子吗?”

这样的批判发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发生在具有五千年的文明史、产生过《搜神记》《西游记》《封神演义》《镜花缘》等作品的中国。

除去梦,一切心灵的活动、一切感情、一切美和文明都被消灭着。文学期刊,封掉;文学名著,烧掉;花盆,摔掉;唱片,砸掉;金鱼,扔掉;文艺团体,解散掉……剩下了什么呢?皮带、棍棒和“滚他妈的蛋”……

这种“革命”的结果是一片沙漠,精神上的荒凉甚至比物质上的贫困更可怕。人们的心灵像大旱后龟裂的土地,爱情诗和花前月下的散步没有了,男女之间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经济利害、等价交换和赤裸裸的性关系。温柔和礼貌都成了“反革命”、“资产阶级”的同义语,剩下的只有粗野、强暴、野兽般的自私。于是,上电车的时候谁踩了谁的脚,买东西的时候谁的嗓门大了点或者小了点,都成了吵架斗殴的根源,公共场合到处出现因鸡毛蒜皮而针锋相对甚至不惜流血牺牲的事件。电影、小说、音乐……没有了,剩下的是烟、酒、盗窃集团、流氓行为。理想被消灭了,剩下的是关系学、互相利用、“脚踩西瓜皮,两手抹稀泥”、“吃饱了混天黑”。

这多么荒唐又多么可怕!多么愚蠢又多么残酷!当我们回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们甚至怀疑后人能否相信这些事情是真正发生过的。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重新获得了生活的权利、爱的权利、创造和劳动的权利,也包括做梦的权利。粉碎“四人帮”后不久,当收音机里传出诗歌演唱朗诵会上王昆、郭兰英、王玉珍的歌声的时候,多少人的眼泪湿透了衣衫。后来,我们又听到了列宁喜爱的歌,听到贝多芬的《命运》交响乐,听到了《刘三姐》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最近,我又从收音机里听到了舒曼的《梦幻曲》。当我平心静气地听完一遍以后,不能不说,这是一支优美、舒展、深情的名曲。“梦幻”既不可笑又不可怕,也完全不意味着脱离现实。相反,不分青红皂白地鄙视和摒弃一切“梦幻”、理想和想象力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我们需要各式各样的精神食粮,除了干预生活的匕首和投枪、号角的战鼓之外,我们同样也需要慰藉心灵、沟通心灵、愉悦心灵、温暖和润泽心灵的《梦幻曲》、《小夜曲》,龟裂的纹路需要弥合,干枯的心田需要春雨,这甚至是关系着我们的精神状态是否符合实现安定团结的共同愿望的大事,也关系着一代人的文明和风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