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正值安史之乱初平,战败的残兵沦为流寇,杀人掳掠,无恶不作,所到之地百姓净尽,赤地千里……
一些侥幸从流寇刀下逃生的百姓来到龙华寺乞求避难,寺中僧人均竭尽所能予以收留。一日,来了个须发俱白的老者,用马车拉着一个丈余高的神像。他一不求宿,二不讨饭,一开口竟要借用寺中宝塔来供奉他带来的神像。
众僧皆以为癫狂,厉声斥责,唯独住持还山禅师怜其老迈,只拒之于山门之外,未加留难。
老者亦不恼,笑说三日后必求我入寺。
三日后,风闻流寇追至,众人皆惊,以为无处可逃。唯独老者稳如泰山,毫无惧色。
还山觉其不凡,遂躬身求教。
老者笑曰:“无妨,只需把神像置于塔内即可避灾。”
众僧无路无走,唯有姑妄从之。是夜并无异样,及至清早方发觉昨夜骤起大雾,翳迷十数里,对面不见人。流寇几次从寺门边上经过,却是视而不见,龙华寺得以逃过大难。
众僧方知老者非常人,还山再拜,请教老者名讳。老者顾左右笑而不答,还山会意,乃引入宝塔,遣退众人,老者方示一金印,篆刻印文“天机大夫之印”。
还山大惊,始知其为先皇国师丘延翰。丘延翰少时已以文才著名,及长立志修道,行遍天下名山寻仙访道,相传他于泰山石室之中得神人授以天书,从此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风水堪舆、占卜星相无一不精。
从此丘延翰浪迹天涯,为人相宅,相地,调理风水,寻龙点穴,无不立显奇效,一时声名大嗓。
时有一大族裴氏,每代皆出公侯将相,权倾朝野。玄宗皇帝忌其势大,欲削之,无奈师出无名。
太史向玄宗进言:“河东闻喜有天子气,必为祸患。臣闻有仙人丘延翰,善降龙穴之术,可诏来破之。”
丘延翰奉诏面圣,呈上《铜函经》一册。玄宗令其谈论阴阳地理、易经数理,无不精辟独特,为人闻所未闻。
玄宗大喜,赐之以爵,拜天机大夫之职。并令人将《铜函经》雕版印刻,颁布天下。丘却于圣眷正隆之际不辞而别,归隐江湖,从此下落不明。
还山对丘的道术深感折服,乃再拜说:“国师既有通天彻地之能,如今天下大乱,与其独善其身,何不出世救天下黎民倒悬之苦?”
丘延翰反问:“《铜函经》已经广传于世,为何未造福于民,反而天下大乱?”
还山百思不得其解,无言以对。
丘延翰慨叹说:“天下人皆为我所误,我亦为先皇所误。”
原来当年他向皇上进献的是《天机素书》,本望此书可以广传天下,造福世人。岂料,玄宗得天书后,深恐此书落入他人之手后,寻得龙穴与大唐争夺江山。遂以金匣玉盒收纳秘密藏于禁宫,另命得道高僧一行禅师伪造一部颠倒阴阳、乱视五行的《铜函经》,广布天下以惑世人。
然后再命人依《天机素书》所授,以开山凿路为名,断绝裴氏一族的风水龙脉,裴氏从此家道中落,盛况不再。
丘延翰获知真相,深知“匹夫无罪,其罪怀壁”,为免真经外泄皇上必不能留他于世上,遂悄然归隐,不问世事。
还山至此方知丘延翰归隐的真相,又问:“既然裴氏的龙脉被断,天下无人可与李唐相争,理应江山永固,为何反而烽烟四起,社稷不安?”
丘延翰摇头说:“先皇自以为颠倒阴阳就可以消除隐患,殊不知反是遗祸无穷。世人依假经去寻找吉穴,结果找到的均是凶穴、败穴,此等恶穴发力天下岂能安宁?而且龙穴虽由天生,但由何人所得、能享多久冥冥间自有天数,裴氏龙脉发脉已久,脉力本将耗尽,只需再等三十年,裴氏自然败落。但先皇逆天而行,断人龙脉,实有伤天和,如今的安史之乱可谓报应。”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还山慨叹着,“虽则事出有因,但天下百姓如辜,国师可否以回天之力拨乱反正?”
“欲要天下安定,民富国强,只需寻得一支大龙脉,使龙脉之力惠泽天下。”丘延翰说,“老夫四十年来踏遍天涯海角,就是为了寻找这样的龙脉。”
“可曾觅得?”还山急忙追问。
“已然!”丘延翰点头说,“此脉之强盛为余前所未见,历代王朝之龙脉与之相比有如小溪之比大江。”
“天下万民有救了!”还山喜出望外。
“尚未,”丘延翰却说,“此脉仍在孕育之中,待它育成出世,则中华必可大盛于天下!”
“还需多久?”还山不免有些失望。
“天机不可泄露!”丘延翰指着他带来的神像说,“有关龙脉的一切秘密尽藏在神像之中。老夫天年将尽,无法完成此使命,所以将神像托付寺中。望大师能念天下苍生福祉,好生看护。将来有人参透其中秘密,就是龙脉出世之时!”
“我再留下四句谶言——落日升出,宝塔断头,弥勒舍身,潜龙出角。时机一到,自会应验。”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贫僧愿为天下苍生负此重责,只是有心无力,若再像今日这般的流寇来袭,恐怕难以照存周全。”还山诚惶诚恐地说。
“无妨!”丘延翰笑说,“待老夫在宝塔四周布一个消兵避火之局,可保此塔千年无恙。”
“这么说,这木盒之内就是收藏着那条大龙脉的秘密?”听完故事,北天生终于明白了。
“我们虽然得到木盒,却找不到办法打开。天生,”住持紧紧握着北天生捧盒之手,好像恨不得把盒子和天北生的手焊在一起似的,“从今以后,这个木盒我就交托到你的手里。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千万不要落在别人,特别是日本人的手里。这不仅仅是我们个人的生死荣辱,更是关乎整个民族的命运。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来保护它!将来你长大后,以你的聪明才智,我相信一定可以解开盒中的秘密,让这条千年龙脉腾空出世。”
“我……”突然间受此重托,让年幼的北天生不知所措。
“外面日军守卫森严,就这样出去定难逃脱,明日日寇召集大会,为师自会设法制造混乱,以钟声为号,一听到钟声,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立刻从排水沟逃出龙华寺。”这是住持反复思量得出的逃脱办法,此刻寺庙前后都被日军控制,唯一能够通往外面的就只有这条排水沟,水沟的洞口很小,但北天生这样的小孩子应该恰好可以通过。
“逃出龙华寺,那……要到哪去?”北天生一阵茫然,天地虽大,但除了龙华寺还有哪里能是他的安身之所?
“到租界!那里是海都仅剩的安全地带。”住持说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他把齐藤让他写劝吁书的书铺开,执笔一挥而就写成一封书信。
“师父,原来你会写洋文!”北天生惊讶得张口结舌。
“你到了租界,到仁济医院去找康德医生,把这封信交给他,他会照顾你的。”住持沉默了一下,仿佛在下一个艰难的决定,“我让康德医生带你回美利坚,你在那边可以远离战火,专心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将来抗战胜利后,需要你们来重建这个国家。”
“师父,你去过美利坚吗?”北天生心想师父会写洋文一定是去过的。
住持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像有无数绚丽的肥皂泡泛起,最后却又全部破灭,回归平静。
“很久以前去过,但你去,要走出和师父不一样的路来,明白吗?”
“师父,我不想去,我害怕。”想到从此要一个人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北天生本能地想退缩。
住持又何尝舍得这个情同父子的徒弟只身飘零,但他们承担的天命让他不得不下狠心。
“一定要去!”住持咬着牙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木盒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否则国家复兴的唯一希望就毁了!”
“师父,我不想离开你。”北天生仍然依赖着师父,不愿离开。
“天生……”住持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潮,枯瘦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北天生从来没有见过师父生这么大的气,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来,哭着说:“师父你别生气,我听你的,我去了,我去了!”
住持叹息一声,摩挲着北天生的头顶说:“人生就是在攀登一座高山,而劫难就是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无论你害怕与否,它都在朝你滚过来。如果你因为害怕而不敢作为,就会被石头砸得头破血流,甚至碾成肉酱;如果你不害怕,主动去躲闪,石头也许就不会对你造成伤害。”
“我明白了!”北天生把师父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他告诫自己,以后遇到任何危险,都绝对不可以让自己再害怕。
“但师父你怎么办?”就算北天生可以逃出生天,但留在狼穴里的住持可怎么办?难道他真的打算向日寇屈服?不会的,北天生相信自己的师父绝对不会做汉奸的。
“放心,我自有解脱之道。”住持淡然地说。
这个晚上显得无比漫长,住持对北天生说了很多在美利坚留学的往事,让他对那个陌生的国度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
这个晚上也显得无比短促,因为北天生知道,天一亮就是他们离别的时刻。此番一别,不知道何时才可以再见恩师了。
天色刚亮,齐藤就来索要劝吁书过目。住持却说劝吁书已在心中,届时自会当众宣读,不会让他失望。
齐藤十分恼怒,却又无可奈何。住持说既是公众仪式,理应庄重,要求先沐浴更衣。这个要求倒是符合齐藤的心意,住持越是庄重其事就能让他越放心。
住持沐浴后穿上只有重大法会仪式才穿的云锦袈裟,经过清水的洗绦,他困顿疲惫的脸上恢复了精神,焕发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光辉。
这时候,日军已经把一大堆人押到大雄宝殿前的空地上,这些人有年长的,有年轻的,虽然在日军拘禁下难免会容颜憔悴,衣冠不整,但他们的目光仍然是坚定的、不屈的,从他们身上大义凛然的气概就可知,他们都是一些有学识有身份的人。
“诸位,”齐藤走到大雄宝殿的石阶上,居高临下地发表开场白,“今天请大家聚集于此,是因为大家对大日本帝国发动的圣战有所误会,曲解了大日本帝国建设新东亚的善意。但是真正的贤者,真正热爱和平的人必定会热烈拥护日中亲善,比如说今日讲演的主角——龙华寺的住持善惠大师。下面有请善惠大师向大家宣读倡导日本亲善的劝吁书!”
阶下几百双愤怒的眼睛登时聚焦在住持身上。
住持的神情平静一如往日:“到钟楼上吧,站得高声音才能传得远。”说完不待齐藤答应就径直走上钟楼。
住持清了下嗓子,开始他的演讲:“齐藤先生前日来到敝寺,要老纳为中日亲善说几句话。出家人慈悲为怀,老纳自当义不容辞。”
“为何要谈亲善,因为中日之间发生了战争,众所周知,战争正是因为缺乏亲善才会发生的……”
此言一出,齐藤的脸色刷地变了,住持却又说:“按照齐藤先生的说法,日本发动战争,是为了把亚洲人民从西方殖民者的统治中解救出来,实现大东亚荣,他说得很有道理。”
齐藤的脸色刚有所缓和,住持又说:“但为何不让中国的军队到日本去建设新东亚呢?既然日本国提倡中日亲善,应该不会反对吧?”
楼下登时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齐藤终于醒悟了,他恼羞成怒地大声命令士兵们上前阻止住的演讲,但台下的中国民众立刻一涌上前,紧紧地包围着钟楼的入口,不让日军进犯。日军举着枪托,向手无铁的民众一阵乱打,场面一片混乱。
站在人群后面的北天生眼看着这一幕,紧张得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来了,但另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大叫:“不要害怕,你不可以害怕!”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住持在钟楼上继续大声疾呼,“多行不义必自毙,老纳在此劝吁诸位日本人,立刻停止侵略,放下屠刀,否则中国四万万同胞必定团结一致抵抗外侮,中国的每一寸都将是消灭尔等的战场!”
住持奋力拉动大钟旁的大木,高呼:“中国不会亡!”撞响大钟。
“咚——”久违的钟声响彻天地。
“中国不会亡!”底下沸腾起来,无数呐喊声同时响起。
“中国不会亡!”北天生也无法抑止内心的激动跟着叫起来,却见住持的目光向他投射而来,竟似带有责备之意。
北天生立刻想起师父让他一听到钟声就立刻逃走的命令,此刻所有的日本人都忙着冲上钟楼捉拿师父,正是逃走的最佳时机。但师父陷身极度险境,让北天生如何能弃他而去呢?
“快走!”住持怒喝一声,再次用力撞响大钟。
“咚——”北天生明白了,师父不顾危险制造混乱为的就是让自己顺利逃脱,如果自己不走,师父的一片苦心就白费了。
他含泪叫了一声师父,转身钻进水沟里。齐藤正气急败坏地指挥日军冲上钟楼,没有发觉这个小和尚已脱离了他的视线。
日军士兵屡次冲击却冲不上钟楼,就越加疯狂了,他们用枪托打不退民众就直接用刺刀来捅。刺刀所向之处,血花飞溅,立刻倒下了一排人,但剩下的人仍然坚守在钟楼边不肯退却,“咚——咚——”洪亮的钟声一声接一声连绵不绝。
北天生从水沟的洞口爬出寺墙之外,回头张望,只听见“啪啪”的两声枪响,一个身影在钟楼摇晃了两下,最后抱着大钟化成凝固的石像。
“师父!”北天生泪如雨下,向着住持凝固的身影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向着租界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