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性心灵必不可少的各种条件似乎一结合起来,一个精彩的句子或一首优美的诗歌就会长时间使人记忆犹新。然而,当我们信笔写来,并且进入思想的自由空气中时,我们似乎确信:再没有比把这种随意交流继续下去更为容易的了。上下左右,思想的王国一有围墙,缪斯就让我们自由出入她的城池。啊,世界上的作家何止千万。一个人往往认为卓越的思想就像空气和水一样司空见惯,每一个新时刻的才能,就把上一个时刻的才能排除在外。然而我们可以把我们所有的好书点一点;不,我把任何一首优美的诗可以牢记二十年。不错,世界上的识辩智能总是比创造智能先进得多,所以最优秀的著作也有许多高明的鉴赏家,而能写最优秀作品的作家却寥寥无几。然而有些智能建设的条件却难得出现。智能是一个整体,要求每一项工程的完整性。如果一个人专注于一个思想,或野心勃勃,想把太多的思想结合起来,都不会达到那种完整。
真理是我们的生命要素,然而如果一个人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真理的一个方面,而且长期执一不变,那真理就受到歪曲,不再是它的本来面目,反而变成了谬误;这就像空气,它是我们的自然要素,我们鼻孔里的气息,但是如果同一股空气引进身体一段时间,那就使人发冷,发热,甚至死亡。语法学家、骨相学家、政治或宗教狂热分子,或者由于夸大了一个课题而失去心理平衡的任何一个执迷不悟的人,都是那么令人生厌啊。那是一种早期的癞狂,每一种思想也是一座监狱。你看见的,我看不见,因为我遇上了一阵大风,它朝一个方向把我吹得很远很远,因此我已经超出了你的眼界。
如果学生为了避免这种过错,为了使自己开明一些,一心要把落入他视线内的所有事实逐一相加,从而把历史、科学或哲学构成一个机械的整体,这样做是否会好一些呢?世界拒绝用加减的办法来进行分析。我们年轻的时候,花费大量时间,辛辛苦苦地在我们的笔记本上记满了宗教、爱情、诗歌、政治、艺术的定义,希望过几年,我们一定会把世界上已经推出的所有理论的净值压缩进我们的百科全书里。然而年复一年,我们的表格并未完成,我们终于发现:我们的曲线是一个抛物线,它的弧永远不会相交。把智能的完整传达给它的作品的不是分离,也不是聚合,而是在它的伟大和最佳状态中使它随时发挥作用的一种警惕性。它一定具有大自然所具有的同样的完整。
虽然勤奋无法通过最高明的集累或处理细节,用一个模式再造宇宙,然而世界的确以缩影的方式,重现在每一个事件中。这样一来,所有的自然法则都可以在最微小的事实中看到。智能在它的理解和作品中一定有着类似的完美。正因为如此,智能熟练的一种标志或指标,就是对同一性的认知,有造诣的人好像是自然界里的生客,我们在跟这些人交谈,云彩、树木、草皮、飞鸟,都不是他们的,与他们无关,世界仅仅是他们的住所和餐桌。然而诗人由于他的诗歌应当和谐完善,则是大自然欺骗不了的,不管她露出怎样一副奇怪的面孔。诗人感到一种严格的血缘关系,在她的一切变化中发现的与其说是不同,勿宁说是类似。我们受到渴望新思想的刺激;然而当我们接受一种新思想时,那只不过是具有一副新面孔的旧思想,虽然我们把它据为己有,我们还是立即向往另外一个;我们并不是真地变富了。因为真理还没有从自然物体上反射给我们,就已经存在于我们心中了;而深沉的天才会把万物的类似铸入他智慧的每一件产品中。
然而如果建设能力十分罕见,注定当诗人的人又寥寥无几,但每个人却都是这种降临人间圣灵的接受者,而且可以学好它注入的法则。智能责任的整套规矩与道德责任的规矩完全类似。学者必须具备一种自我否定,跟圣徒的自我否定一样严厉。他必须把真理奉若神明,为它赴汤蹈火,宁肯忍受失败和痛苦,这样他的思想宝库才可以扩充。上帝让每一个心灵在真理和宁静之间进行选择。任选一个——不能二者兼得。人就像一个钟摆一样,在二者之间摆动。偏爱宁静的人将会接受他遇到的每一个信条,第一种哲学,第一个政党——最有可能就是他父亲的。他得到了休息、商品和声誉;然而他关上了真理的大门。偏爱真理的人将会远远离开所有的停泊处,不断漂流。他会避开教条主义,承认一切对立的否定,他的存在在它们之间就像在墙中间一样摇摆。他屈从于悬而未决和不完善的见解的不利,然而他迟早总会得到真理,别人却不行,他尊重他存在的最高法则。他必须踏破铁鞋走遍天涯,方能找到能给他提供真理的那个人。到那时,他一定会知道听比说更加神圣,更加伟大。听话的人有福了;说话的人受苦了。只要我听到了真理,我就受到一种美的元素的沐浴,意识不到对我的天性的任何限制。我听到的和看见的启示千重万叠。
大海的水流可以随便出入灵魂。然而如果我说话,我就要界定,我就要限制,就变少了。当苏格拉底说话时,吕锡和梅内克塞诺并不因为他们不说话而感到羞愧。他们也挺好,苏格拉底说话时,他同样听从他们,喜爱他们。因为一个真正的、正常的人包含了、而且也就是一个雄辩的人明确表达出来的同一个真理,然而因为雄辩的人能把真理明确表达出来,在他身上存在的似乎就少了点,于是他怀着更多的喜爱和尊敬之情转向了这些沉默美丽的人。
古语说,让我们沉默吧,因为众神都是这样。沉默是一种毁灭个性的溶剂,允许我们变得伟大而普遍。每个人的进步都是通过一连串的老师取得的,其中每一个似乎在当时都有一种最大的影响,但最终还是让位于一种新的影响。坦白地说,让他把一切都接受下来吧。耶稣说,丢下父母、房屋和土地,跟我来吧。谁能丢下一切,谁就接受得更多。智能上是如此,道德上也是如此。我们所接近的每一个新的心灵似乎都要求放弃我们过去和现在的所有财产,一新的学说最初似乎推翻了我们的一切见解、情趣和生活方式。对这个国家的许多年轻人来说,斯维登堡如此,康德如此,柯勒律治如此,黑格尔如此,或者他的解释者库辛也都是如此。把他们给的一切全盘接受下来,并表示衷心感谢。先把他们穷尽,再同他们格斗,别放开他们,除非赢得了他们的恩赐,过不了多久惊慌就会过去,过分的影响也会消除,他们就不再是一颗叫人人心惶惶的彗星,而是在你的天空宁静地放光,把它的光芒与你的岁月融为一体的又一颗明星。然而,尽管他毫无保留地献身于吸引他的事业,因为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业,但是他拒绝为不吸引他的事业效力,不管那里有多大的名声和权威,因为那不是他自己的事业。
完全的自助属于智能。一个灵魂是所有灵魂的平衡器,就像一个表面张力水柱是海洋的平衡力一样。它必须处理事物、书籍、最高天才,好像它自己也是一位君王一样。如果埃斯库罗斯就是人们所认为的那种人,那么,在他已经把欧洲的学人教育了千年之后,他还未尽他的职责。
现在应当同意给我当一名娱乐大师。如果他做不到,在我看来,他的一切声名对于他毫无用处。我要是不把一千个埃斯库罗斯献给我的智能完整,我就是个傻瓜。关于抽象真理,即心灵的科学,尤其要坚持同一个立场,培根、斯宾诺莎、休漠、谢林、康德,或者任何一个向你提出一种心灵哲学的人,只不过多少是你意识中的事物的一个蹩脚的解说者,对于这些事物你有你自己的看法,或许还有你自己的命名方式。因此,不要过于胆怯地探讨他那晦涩的意义,而是说,他没有成功地把你的意识反回给你。他没有成功,就再叫一个试试。如果柏拉图不行,也许斯宾诺莎可以。如果斯宾诺莎不行,也许康德可以。不管怎么样,当问题最终解之后,你会发现它并不深奥,而是一个简单的、自然的、平常的情况,作家只不过把它归还给你罢了。
不过,让我们结束这些说教吧。虽然论题尽量激发,但还是不要谈及真理和爱之间引起争议的问题。不要冒昧干预天堂的古老政治——“知识天使最渊博,六翼天使最多情。”众神一定会解决自己的争端。然而一列举——哪怕这样粗略地——智能法则,便立即想起那个崇高孤立阶层的人,他们一直是智能的先知和神谕,是纯理性的高级教士,是特里斯美吉斯托斯,是一代又一代的思想原则的解释者。每隔很长时间,当我们翻过他们深奥的书页时,这少数人平静、伟严的仪态便显得神奇无比,这些伟大的精神贵族在世界上通行无阻——这些古老宗教的创建者——受到的崇拜使基督教的神圣看上去象暴发户,非常通俗“因为信念在灵魂里,必然在智能中”。这一帮显贵,海尔梅斯、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柏拉图,普罗提诺,奥林匹奥多拉、普洛克洛、西奈西乌斯等等,在他们的逻辑中有那样广阔的东西,思想中有如此基本的东西,所以好像它出现在修辞和文学的普通分野之前,好像既是诗歌,又是音乐,又是舞蹈,又是天文学,还是数学。撒播世界的种子时我在场。灵魂用一种阳光的几何学打好了天性的基础。他们思想的真理与伟大被它的范围和应用能力所证实。因为它拥有事物的整个一览表和清单做例证。然而标明它的崇高、甚至在我们看来有些滑稽的东西,就是那单纯的宁静,那些婴孩似的天神就带着那种宁静坐在他们的云端,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彼此唠叨不休,对同时代的人却什么也不说。由于确信他们的言谈是明白易懂的,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他们便在一个论点上又加一个论点,一刻也不理会下面人类的普遍惊愕,因为人类连他们最简单的论据也不理解;他们也不发发慈悲插入一个通俗易懂或解释性的语句;也不对他们惊呆了的听众的迟钝显示丝毫的不快或无礼。天使们是那样迷恋天国里说的语言,所以他们不愿意以嘘声说人间刺耳的方言而扭曲他们的嘴唇,而是讲他们自己的语言,不管有人懂还是没有人懂。
□自信包含美德
自我信赖包含着所有美德。学者应当是自由的——自由并且勇敢。甚至在给自由下定义时也表现出他的自由:“一无障碍,除非是他自身造成的束缚”。他必须勇敢,因为学者的职能要求他把恐惧这东西置于脑后。恐惧永远是由无知愚昧而来。假如他在危险时保持镇静,仅仅是由于自以为能像妇孺一样受到保护,那便是可耻的。
如果他为了求得心灵平静,有意回避政治或令人烦恼的问题,像驼鸟一样埋头花丛,苟且地进行科学实验或写诗作赋,那也如同一个胆小的孩子,靠吹口哨来鼓舞自己。危险总是越躲越险,恐惧也是越怕越厉害。此时他应该面对危险,像个男子汉。他应当迎难而进,探查性质,检索来源,以便了解这头大狮子原有的幼小形象。而这并非十分遥远的事实。继而,他会发现自己完全了解了它的性质与程度,并以两手环抱,测量出它的尺码。从此他便可以藐视它,从它身旁扬长而过。一个人如果能看穿这世界的虚饰外表,他就能拥有世界。你所耳闻目睹的种种蒙昧、陋习与蔓延不绝的错误,皆因人们的容忍,以及你的纵容。一旦你把它看成是谎言,这就已经给了它致命的打击。
确实,我们都很胆小怯懦,而且缺乏信心。有种聪明又刻薄的说法,它声称我们入世过迟,早已无事可做世上的一切已经定型。当初在上帝手中,这世界是柔软易塑的。现在和将来亦是如此,可以任由我们改造。其实,愚昧与罪恶丝毫改变不了这个坚硬无比的世界,只是尽力逢迎适应它而已。然而,人的内心圣洁的成份愈多,世界就愈容易为其所软化,并且让人在它身上打下烙印,或改变它的形状。这并非由于此人伟大非凡,而是因为他是个能够改变别人的观念的人。
主宰世界的人是那些把自然和艺术统统染上自己思想色彩的人。他们从容不迫,以其愉快而平静的处事态度令众人信服,并承认他们的作为是大家久已盼望、终于成功的好事,值得邀请所有民族共同分享。伟人造就了伟业。无论麦克唐纳坐在何处,人们总以他的位置作为首席。李耐使得植物学成为最具吸引力的学科之一,并从农夫与采药女手中接过了这门技艺。戴维之于化学,居维尔之于生物化石,也是如此。一个人如果在某一天内怀抱伟大目标工作,那么这一天便是为他而设的。众人的评价时有纷纭,但每遇到一位拥有真理的天才。大家则会众口一辞,蜂拥而至,就像大西洋的波浪,层层相伴,追随着月亮的轨迹。
为什么要求大家依赖自己?其中的理由非常深邃,难以轻易地阐明。但可能实现前面提到的“一切人都是一个人”的理论中。人是被误解了,他损害了自己。他几乎已失掉那种引导他恢复天赋权利的智慧之光。如今的人变得无足轻重。过去和现在,人都贱若虫豸蚁卵,他们被称作是“芸芸众生”或“放牧的羊群”。一百年、一千年之中,只出现过一、两个还算像样的人。就是说,只有个把接近于完整的人。其余的全都处在幼稚原始状态,从一个英雄或诗人身上便可看到他们所有的影子。的确,他们情愿身居末位。显出自己的蒙昧稚气,以便认那个高大的人尽量伸展,致于完善。那些可怜的部落小民与普通党徒,为了酋长或党魁的荣耀而欢呼雀跃。这正证明他们本身天性里的要求多么悲壮而令人叹息的证明啊!贫贱的民众在政治上、社会上甘拜下风,却为自己宽宏的道德心理取得了某种补偿。他们宁愿像苍蝇一样被大人物随手拂去,好让那伟人去发展人类共同的天性,而这种天性正是所有人殷切盼望加以发扬光大的。他们在伟人的光辉里温暖自己,觉得这温暖来自他们本身。他们从饱受践踏的身上卸下人的尊严,将它披到伟人的肩上。为了能让那伟人的心脏获得新血并重新跳荡,为了让他的筋骨获得力量去继续征战,他们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伟人为我们活着,我们则活在他的生命里。
这样的民众自然要去寻求金钱或权势。他们要权势。因为权势就是金钱,即所谓的“官职战利品”。为什么不要?他们雄心勃勃,连睡梦里也梦见最高的权势。唤醒他们,他们将会放弃这种伪善,奔向真实,并把政府留给那些文书与写字台。这场革命只有通过文化观念的逐渐培养才能达到。世上一切伟大光辉事业,都比不上人的教育。这里在座的都是教育的可造之才。与历史上所有的王国相比,一个人的私生活更像是个庄严的君主政体。它对于敌人来说是可畏的,对于朋友却甜蜜安静。因为按照正确的观点,一个人身上即包含了所有人的特殊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