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亲子家教孩子素质教育——情操篇
22970800000008

第8章 爱与美(2)

有一次郊游,我照例带几个法饼,还有两个铜板零花。当时同玩在一起的一个同学(他的父亲当过几个月的省长),家里很阔,他带着面包、罐头果酱,还有苹果。这都是很希罕的"洋东西"。野餐时,我很不好意思吃了他送的涂有果酱的面包。苹果是什么味道呢?橘子是熟悉的,夏天的瓜果虽然禁吃,味道还是尝过的。可是,苹果太少见了。我喜欢图画,对苹果还有写生的感情。图画教室的柜子内,放有几个酒精浸泡过的苹果,红得发黑的死颜色,比不上这种新鲜的苹果:颜色那么复杂,洋红夹橙红,另一边是深绿间草绿,还带有些藤黄,总之,这种颜色的名称说不准确,必须经过调色盘调过才成,才能叫苹果红、苹果绿。哪里能买到这种苹果呢?

终于有一天,同母亲上街时,在一个大南货铺里,发现挂有香蕉的那个角落,还挂有用透明薄纸包着、印有黑字的"花旗橘柑"和"花旗苹果",说明这是美国货。心里想着,这一定贵得很。从此,想有一个苹果的欲望就越来越厉害,弄得做梦也从一大堆苹果上滚下来了。

这种欲望当然不敢向母亲提出来。有一天,母亲拿钱出去买东西,忘记锁柜子。我突然起了个偷钱的念头,去买一个苹果。等母亲走了,我就去打开柜子,从装铜元的箩盘子,抓了一把放在口袋内。那个晚上做功课时,我很不安稳,总怕母亲或姐姐注意我的口袋。睡觉脱衣服时,口袋里的铜元掉了几个在地板上,有一个还滚得好远。我是同母亲睡一张床的。母亲便奇怪地问我,哪里来的铜板?马上发现我口袋里还有好多铜元。我人也呆了,什么话也不敢讲,惟一想到的是,不知要挨一顿怎样的痛打。母亲以严于教子著称,常向亲友说"母代父职",认为孩子不守规矩时,应施以体罚。母亲见我这种从未有过的恐慌神色,反而非常和蔼地对我讲:"铜板是哪里来的?好崽,告诉姆妈,姆妈不打你。"我又半晌没做声。母亲帮我脱好衣服,盖好被子,坐在床沿,抚摸着我的头,跟我讲诚实的重要:"决不能撒半个泡(谎)。错了就错了,不再犯就好。"我才被母亲这种稀有的温柔缓过气来,将郊游前后经过,南货铺的"花旗苹果"等等想法,都讲了出来。母亲就再也没有说什么,直摸着我的头说:"好崽,以后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告诉姆妈,姆妈替你买。"

第二天放学回来时,看见桌上摆着那种薄纸包着的"花旗苹果",我心里很难过,悔恨,害羞,却又兴奋。母亲进房来了,见我没有将包苹果的纸打开,就连忙打开给我看,高兴地问我:"同学吃的是不是这一样的?"我应了声"是的",便问母亲:"这要多少钱一个?"母亲用别的话岔开了,没有回答。后来才听她说起:这种东西太贵了,两个比一斤肉的价钱还贵得多。除开过年过节外,我们家里平时是从来不论斤买肉的,一个星期吃一次肉,也只买四两(十六两一斤)。

这两个苹果,一个,我们三姊弟分吃了;一个,我留着写生,好久以后,才又分吃掉。

七、苦糖

几年前,我与同乡麦天枢先生在天安门广场溜达,共同怀念起故乡,他说了件自己少年时的事,让我至今不忘。

父亲病了,亲戚拿二斤白糖来探望。父亲说这么好的东西过端午再吃,母亲就把糖装进一个黑罐子,一根粗麻绳拴着挂在屋梁上,辍学在家的天枢,便从此有了寄托。

一日,家里大人不在,天枢把弟妹哄出去玩,自己留在屋里。血热了起来,那罐里的东西有一种令人陶醉的滋味,叫做"甜"。要是那白色晶体爬在舌尖上,咕噜一转,那神奇的滋味就会在整个口腔里激荡开来,化成温柔的流体。

狂喜之后,他在凳子上垫了三块砖,爬了上去。当他的指尖触摸到那神物之时,他的心缩了一下,只拈了一小撮,舔了。

他扔了砖头,把凳子搬走,发誓不再吃了。可是那凳子和砖头又来了,这下他抓了一满把,满满塞了一嘴。在嚼咽的时候,他目光怔怔地盯着某处,甜出了泪水。

一个多月后,他的小手蘸完了最后一粒糖。端午了,罐子从屋梁上下来了,他等着挨顿饱打。母亲只是抱着空罐子哭着,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

母亲的哭声震得他无处藏身。他发誓要让母亲天天有白糖吃。后来他成了牧羊人,当了兵,上了大学,成了记者,又是个深邃的学者。你要正碰上他回故乡,问他:你包里提的啥?他一定会腼腆地笑笑:啊,没啥,是些白糖。

而他自己,从那以后,很少再吃白糖。

八、一只鹭鸶

童年的一个雪天,我们被饥饿困扰,家里委实找不到一点可以吃的东西。我和母亲以及还在襁褓之中的弟弟的最大愿望,就是等待父亲回来,他是到湖滩上挖野荸荠去了。虽然我们明白,这么大的雪,天又特别冷,湖滩肯定是冻住的,但我们依然充满希望地等待着。那种时候,能够充饥的东西,惟有等待和希望。

窗外皑皑一片,积雪有一尺多厚,鹅毛雪片仍在纷纷扬扬,似要把天地之间的空隙填满。雪落无声,无声的漫长最让人难以忍受。我的思想和躯体似乎就被那难忍的寂静一点一点地麻木和肢解。母亲怀抱着弟弟,眼望窗外,目光也是漠然。

中午以后,父亲的身影才在我们久久等待的视野中出现。当他裹着一阵冷风走进门来的时候,我看见他袖着双手,怀中竟抱着一只鸟。父亲说,那是只冻饿得快要死了的鹭鸶,在雪地里,一伸手就逮住了它。

父亲把鹭鸶放到地上,它浑身颤抖,连站都站不稳。我蹲下来抚摸它的羽毛,它并不害怕,它是连害怕的力气也没有。它的眼睛水滋滋的,似是泪,浮着那种招人怜悯的微光,在这种冰雪封冻的天气,这只鹭鸶真的太可怜了。

我感到了一阵袭来的饥饿,就抬起头来问父亲:"挖到野荸荠了吗?我饿。"

父亲眼里掠过一丝无奈:"地冻得太硬,刨不动。"说着他将目光移向母亲:"把这只鹭鸶杀了吃吧,孩子太饿。"

母亲显得十分犹豫,她信佛,从不杀生。衣服上落只虫子,也轻轻掸掉,不肯捻死,何况要杀这样一只可怜的鹭鸶呢?

"不,不能杀它,它太可怜了。"我大声说。

父亲说:"我们没有吃的,你不是很饿吗?"

"我不饿,一点也不饿,你别杀它。"我赶忙说。

"它快饿死了,我们没东西喂它,它反正是要饿死的。"父亲坚持着。

"不,我喂它,它不会死。"我护住鹭鸶,扳开它的长喙,嘬了些唾液吐进去,鹭鸶缩动长脖子,贪婪地吞咽着。

见我如此,母亲就说:"别喂了,口水喂不活它,我们不杀它吧。"

我把鹭鸶放到一只旧竹筐里,筐里垫了些干草。我想着等到天晴,鹭鸶能够觅食的时候,就把它带到湖滩去放了。

那是最难熬的一夜,两天没吃进一点食物的胃先是疼痛,接着似火烧火燎,接着就麻木了,身上一阵一阵地渗冷汗。我朦胧中觉得夜里母亲不止一次到我床边,伸手摸摸我的额头,然后,就小声地叹息。

天刚亮,母亲摇醒我,说:"快起来,鹭鸶死了,是饿死的。"

我来不及穿衣就跑到竹筐边,鹭鸶真的死了,倒在干草上面,脖子垂向一边。

母亲烧了些开水,将鹭鸶冲烫了几下,拔去羽毛,然后剖开肚子,将内脏扒出来洗净。那只可怜的鹭鸶的嗦囊里,除了几粒玛瑙色的砂粒之外,什么也没有。它大概也已经饿了好多天了。

鹭鸶自己死了,我们吃它便心安理得。鹭鸶太瘦,肉很少,母亲就烧了半锅汤,每人一小碗。

那是我们家的一顿美餐。

许多年以后,我仍忘不了那只鹭鸶,是它救了我们,让我们一家度过了难关。鹭鸶被我们吃了的第二天雪就停了,天气转暖,第三天,父亲就从湖滩上挖回了一些野荸荠。

湖滩上年年都有鹭鸶飞来,它们翩翩飞翔,或者,安闲地在浅水中觅食。我想,那只鹭鸶要是不死,不也活得这样自由自在吗?

后来,我们长大了,母亲年老了。那年她身染重病,临终之前喊我到床边,说:"记得那年大雪天的那只鹭鸶吗?是我扭断了它的脖子,我是罪过太深啊……"我这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的连走路也不肯踩死虫蚁的善良的母亲,不忍心让我们挨饿,竟亲手杀死了一只鹭鸶!几十年来,她的心因此默默地受着多少折磨啊!

九、你的孩子让我抱抱

母亲到城里来,照看她的孙子。

孙子还不满两周岁,一脱手便跌跌撞撞做奔跑状。然而,不出几步,就会跌倒。跌倒,母亲并不去扶,母亲有她自己的处理方式。母亲说,自己跌倒,要自己爬起来。我们兄妹几个,小的时候就一直接受这些理论。但我的儿子,母亲的孙子却并不配合,他哭起来,等奶奶去拉,否则,便趴在地上。

母亲对此非常自信也极有耐心。

于是,祖孙两个,在人行道边上对峙。

就在这时候,那个女人出现了。

女人的目的很明确,这从她的视线就能看出来。她是冲我儿子来的。

女人眼窝很深,这样就显得像是睡眠不足。她瘦削的脸上挂着笑,那笑看上去非常灿烂。

她老远就张开了手,把我的儿子非常利落地拉起来,那个动作仿佛在一瞬间就完成了,甚至母亲还没来得及去阻拦。

女人把我的儿子揽在她怀里,腾出另一只手去拍打他身上沾的土,嘴里说,好孩子,摔疼了吗?

母亲赶紧蹲下去,想把孙子接过来。因为,她看到孙子的眼睛直直地瞧着那女人,小嘴嘟着。母亲想,也许接下来,他就会哭了。他还太小,对陌生人还不那么认可。

可那女人似乎搂得更紧了些,依然笑着,说,我孙子也这么大了,也会跑了,一刻也闲不住,可调皮了,和他爸爸一样。他爸爸小的时候,就爬上爬下的,有一次,把刚长出来的牙都磕掉了一颗。

母亲笑着,应着说,男孩子嘛,不都顽皮吗?要老实安稳了,你还以为他病了呢。说着,伸手去抱孙子。女人伸了手,竟小心翼翼去抚摸儿子,母亲隐隐约约有点生气了,她是那样认为的,孙子是我的,你这般亲呢干什么呢?

女人却浑然不觉,继续说她的儿子,小时候他也长得这样,胖乎乎的,一笑。俩酒窝……女人脸上簇成核桃状,移了腮去贴孩子的小脸。

母亲已经将笑收起来了。

她看到孙子的嘴撇了一撇,看来,他真要哭了。

母亲就伸了手,打算把孙子硬夺过来。

这时候,一个白发的老头子出现了,老头子显得很紧张,所以步于就很零乱。一边蹒跚着,一边喊,你怎么出来了?你怎么出来了?

母亲吃惊地看看他,再看看那个女人。

女人嘿的一声笑了。说,老头子,你来看看,他像不像咱儿子小时候?

老头走过来,笑着说,像、真像!

一边说,一边将我儿子抱起来,顺手递给了我母亲。同时小声说,对不起,没吓着孩子吧?

母亲这时把孙子抱紧了,轻声地和他说着话,抬起头,却发现老头搀着那女人沿路走过去了。

母亲回家,就跟我讲这件怪事。母亲说,那个女人,怕是个疯子吧?

我正摘下帽子,解着警服上的扣子,慢慢就顿住了。

那女人看上去年纪很大吗?我问。

母亲点点头。

我就一下子沉默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执拗地出现在眼前。我告诉母亲,那个女人的儿子去年抗洪时离开了我们……

母亲看着我,老半天没说话。

很久以后的一天,母亲在道边上又瞧见了那个女人,母亲赶紧让她的孙子喊奶奶。可是,那个女人似乎浑然不觉,眼直直地瞧着前方,走过去了。

母亲站在那里,瞧着那个背影,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下来。

十、可依靠的人

郭老师高烧不退。透视发现胸部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阴影,怀疑是肿瘤。

同事们纷纷去医院探视。回来的人说:有一个女的,叫王端,特地从北京赶到唐山来看郭老师,不知是郭老师的什么人。又有人说:那个叫王端的可真够意思,一天到晚守在郭老师的病床前,喂水喂药端便盆,看样子跟郭老师可不是一般关系呀。就这样,去医院探视的人几乎每天都能带来一些关于王端的花絮,不是说她头碰头给郭老师试体温,就是说她背着人默默流泪,更有人讲了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奇事,说郭老师和王端一人拿着一根筷子敲饭盒玩,王端敲几下,郭老师就敲几下,敲着敲着,两个人就神经兮兮地又哭又笑。心细的人还发现,对于王端和郭老师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郭老师爱人居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醋意。于是,就有人毫不掩饰地艳羡起郭老师的"齐人之福"来。

十几天后,郭老师的病得到了确诊,肿瘤的说法被排除。不久,郭老师就喜气洋洋地回来上班了。

有人问起了王端的事。

郭老师说:王端是我以前的邻居。大地震的时候,王端被埋在了废墟下面,大块的楼板在上面一层层压着,王端在下面哭。邻居们找来木棒铁棍撬那楼板,可说什么也撬不动,就说等着用吊车吊吧。王端在下面哭得嗓子都哑了——她怕呀,她父母的尸体就在她的身边。天黑了,人们纷纷谣传大地要塌陷,于是就都抢着去占铁轨。只有我没动。我家就活着出来了我一个人,我把王端看成了可依靠的人,就像王端依靠我一样。我对着楼板的空隙冲下面喊:王端,天黑了,我在上面跟你做伴,你不要怕呀……现在,咱俩一人找一块砖头,你在下面敲,我在上面敲,你敲几下,我就敲几下——好,开始吧。她敲当当,我便也敲当当,她敲当当当,我便也敲当当当……渐渐地,下面的声音弱了,断了,我也眯眯瞪瞪地睡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下面的敲击声又突然响起,我慌忙拾起一块砖头,回应着那求救般的声音,王端颤颤地喊着我的名字,激动得哭起来。第二天,吊车来了,王端得救了——那一年,王端11岁,我19岁。

女同事们鼻子有些酸,男同事们一声不吭地抽烟。在这一份莹洁无瑕的生死情谊面前,人们为一粒打从自己庸常的心空无端飘落下来的尘埃而感到汗颜,也就在这短短一瞬间,大家倏然明了:生活本身比所有挖空心思的浪漫揣想都更迷人。

十一、这些人已经是人了

1944年冬天,两万德国战俘排成纵队,从莫斯科大街上穿过。所有的马路都挤满了人。苏军士兵和警察警戒在战俘和围观者之间。围观者大部分是妇女。她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战争的受害者,或者是父亲,或者是丈夫,或者是兄弟,或者是儿子,都让德寇杀死了。妇女们怀着满腔仇恨,朝着大队俘虏即将走来的方向望着。当俘虏们出现时,妇女们把一双双勤劳的手攥成了拳头,士兵和警察们竭尽全力阻挡着她们,生怕她们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

这时,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穿着一双战争年代的破旧的长筒靴,把手搭在一个警察肩上,要求让她走近俘虏。她到了俘虏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印花布方巾包裹的东西。里面是一块黑面包,她不好意思地把这块黑面包塞到了一个疲惫不堪的、勉强用两条腿支撑住身子的俘虏的衣袋里。于是,整个气氛改变了。妇女们从四面八方一齐拥向俘虏,把面包、香烟等各种东西塞给这些战俘。

这是叶夫图申科在《提前撰写的自传》中讲的一则故事。在这个故事的结尾,叶夫图申科写了这样两句话:"这些人已经不是敌人了。这些人已经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