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她的智慧一直禁锢在昏昏沉沉的睡梦之中,这真叫人觉得不可思议,因为短短几个月后,她的智慧就已超越了大部分同龄女孩。要知道,一个身心正常的女孩总会在周围环境的影响下变得三心二意,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叫她无暇分身再去顾及其他了。除此之外,我还觉得我们原先把她的年龄估计得偏小了。双眼看不见东西原本是一个弊端,她却好像要将它变为一个长处。我因此怀疑:她的残疾是否造就了她在做很多事情时的优势。我将她跟夏洛特做了一个比较,这种比较是在所难免的。我辅导夏洛特学习时,她经常会走神,哪怕只是一只小小的苍蝇从她身边飞过也不例外。我由此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要是她双目失明了,一定就会认真听我讲课了!”
热特律德对于读书有着极为强烈的向往,这是很自然的。不过,我要竭尽所能做到与她的思想相契合,我情愿让她读书读少一点,就算不能完全做到这一点,最低限度也要在我不在场时将她的阅读量减少。我给她安排的主要阅读书目就是《圣经》——新教徒会觉得此举有些不合常理。这件事是非常重要的,我会为此做出相应的解释,但在此之前,我打算先说某件小事,此事发生时,纳沙泰尔音乐会刚刚结束没多久,这一点是我的记忆告诉我的,另外,此事正好与音乐有所关联。
我记得,那次的音乐会结束三个礼拜之后,亚科就放了暑假,回到家里来了。我们这里的小教堂中摆放着一架小风琴,那段日子,我曾多次安排热特律德坐到那架风琴面前。眼下,热特律德正在一位名叫露易丝·德·拉·M的老处女家中暂住,这位老处女便是那架风琴的演奏者。露易丝·德·拉·M彼时尚未开始向她教授音乐课程。我对音乐知之甚少,尽管我很喜欢音乐。当我跟她一起面对琴键坐下来时,我便感觉自己根本无法教她音乐,因为那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她在琴键上摸索了几下,便跟我说:“不必了,我情愿自己来,就让我试试吧。”
我认为跟她在小教堂中独处是很不恰当的,因此我的最佳选择就是从她身边走开,这既是为了向这片圣地表达我的敬畏之情,也是为了杜绝那些流言蜚语——虽然那些流言若是放在平日里,我压根儿就不会去理会,但眼前这件事并不只是牵连到我一个人,连她也牵涉在内了。每一回我出去巡查时都要经过那地方,我会把她带到教堂里,然后让她独自留在其中,等到黄昏时分去接她时,通常都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了。那时候,她依旧在学弹琴,学得那样专心,为了将和声发掘出来倾尽了自己所有的耐性,因为某个和声而满心欢喜,长时间无法自其中抽身。
八月伊始,有一天,我去探访一名可怜的寡妇,说起来这件事已经过去半年多了。我去得很不凑巧,那名寡妇刚好出了门。当时除了回教堂接走热特律德以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我那么快就回去了,自然出乎她的意料。我见到亚科正陪伴在她身旁,这让我大吃一惊。我走路的声音本就十分轻微,再加上有琴声为我做掩护,因此当我进去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没有察觉。所有跟热特律德有关的事情我都会关注,为此我不惜违背自己不喜欢窥视他人的天性,通过台阶偷偷进入了讲坛——最佳的窥视地点就是这里。我在这里躲避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我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并没有说出任何不能在我面前说的话。不过,亚科却紧紧地靠在她身旁,甚至还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将琴键按下去,而且这样的情况发生了不止一两次。这件事是不是有点奇怪呢?先前她告诉我用不着我来教导她,但眼下亚科要教她,她却没有提出丝毫异议。我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当时到底有多么吃惊,多么伤心。当亚科将自己的怀表取出来时,我正打算出去干涉他们。
只听亚科说:“爸爸就要回来了,眼下我该离开这里了。”
随后,他握住热特律德的手亲吻了一下,热特律德很自然地接受了。亚科就这样离开了,过了好一阵子,我才从台阶上静悄悄地走下去,过去把教堂的大门打开。为了叫她认为我是刚刚才来到这里的,我特意让她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喂,热特律德!练琴练得怎么样了?想不想回家?”
“啊,非常不错,我今天进了一大步。”她的语气听上去没有丝毫异样。
我觉得非常难过,但是我并没有提及自己刚刚的所见所闻,她也没有。
我打算单独跟亚科聊一聊,时间越快越好。晚饭过后,阿梅丽、热特律德以及其他孩子都会很早离开,只有我与亚科会待在原地读书,一直读到夜深之时。那段时间的到来正是现在我所期待的。然而,我在跟亚科聊天前觉得伤心极了,我不知道应该为这个话题找到什么样的切入点,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有谈论这个话题的勇气,我觉得心烦意乱到了顶点。最终,亚科对我说,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以后每次放假都会返回家中度假,我们之间沉默的氛围就这样被打破了。可是,我跟妻子刚刚在几天之前答应了他要去上阿尔卑斯一带旅游的请求,我知道我的朋友T正在等他——T是他自己选择的旅游伙伴。正因为这样,我能感觉得到自己白天偶然见到的那一幕,跟他忽然之间改变主意多多少少是有些关联的,而且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十分清晰。我当场就觉得怒火中烧,不过我还是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没有发作出来,因为我想到自己一旦发火,以后要想再从儿子这里问出什么真话来,就基本上没可能了,再说我要是一口气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了,当时是痛快了,过后肯定会后悔不迭。鉴于此,我便极力用一种波澜不惊的语调对他说:“先前我还以为T打算跟你一起呢。”
亚科说:“哎!是不是我并不重要,他要想找人顶替我的位置,也没什么难度。对我来说,到奥勃兰山去并不比留在家里歇息更好。我觉得,与其到山区跑上一通,倒不如待在家里,这样能把时间更有效地利用起来,我的真实感受就算这样的。”
我问他:“如此说来,你已经找到可以在家里做的活计了?”
他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但是他能听得出我话里的讥讽之意。他凝视着我说:“自始至终,我喜欢的都不是登山杖而是书,这一点您不是不知道的。”他的语气听起来若无其事。
我也做出了跟他一样的举动,盯住他说:“亲爱的朋友,你说的的确是事实,只不过,与读书相比,难道你不觉得教弹琴的吸引力要更大一些吗?”
他的脸涨红了,他自己也应该察觉到了这一点,为此他像要躲开灯光的照耀一般,将手搁到了自己的额头上。可他旋即又恢复了镇定,并用一种违背我意愿的坚定口吻说道:“爸爸,别对我指摘得过了头。原本我就想跟您坦承一切,我并不打算欺瞒您,只不过被您抢先一步而已。”
他像在照本宣科一样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些话来,它们好像跟他没有任何关联,以至于他可以心平气和地将每一句话倾吐出来。这种迥异平常的镇定态度自然是他伪装出来的,这让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我想要插话的架势已经被他看出来了,他便举起手来,好像是在示意我:先让我说完这些话,之后才轮到您说,现在您不要插嘴。我根本不理会他的示意,只将他的手臂抓在手中,一边摇动一边恼火地叫道:“你要让热特律德内心的纯洁受到玷污,我可不能袖手旁观!哼!与其这样,我宁可往后再也不跟你见面了。你想要表明你的心意,真是多此一举。那姑娘身有残疾,朴实、懵懂又纯真,你却利用这些来欺骗她。你竟然这般无耻,真是大大出乎我的预料!你简直太恶劣了,和我讲话竟然还能装出这种若无其事的样子!……你给我好好听着:作为热特律德的监护人,我再也不容许你跟她见面、讲话,不容许你再碰她一下。”
他再次用一种心平气和的语气开了口,这真叫我怒不可遏,他说:“爸爸,您有多么尊重热特律德,我就有多么尊重她,请您务必要相信我。这件事并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部分,您要是真这样认为的话,就实在错得太离谱了,我所说的已经囊括了我的行动、目的,以及我不曾告诉任何人的心里话。我对热特律德既爱且敬,我有多么爱她,就有多么尊重她,这就是我要告诉您的。让她的内心受到打搅,因为她的双眼看不见东西,因为她既纯真又懵懂就乘机去欺侮她,是非常无耻的。在这一点上,我跟您的意见相同。”他继续为自己辩解,他说自己打算做她的依靠,她的朋友,她的丈夫,他说自己原本不应该将这些事情告诉我的,毕竟眼下他还没有下定决心要娶她为妻呢,再者说这些决定连热特律德都不知道,他就率先告诉了我。他最后又说:“我要跟您坦诚的就是这些,这就是我要向您忏悔的全部,请您不要怀疑我。”
我在听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只觉得太阳穴在不停地跳动,我简直太吃惊了。在此之前,我思考的只是应该怎样指责他,但是他却把我发火的理由一一消除了,这是我事先没有想到的。当他说完时,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我感觉自己已经心慌意乱到了顶点。
静默良久,我才对他说:“先去休息吧。”我起身伸手按住他的肩头,对他说:“等到明天,我会把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说给你听。”
“您对我的怒气已经消了,对吗?就算您不跟我说别的,也应该把这个问题的答案告诉我吧。”
“我要利用今夜的时间认真考虑一下。”
第二天再次跟亚科见面时,我忽然感觉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年轻男人,而不再是一个小孩儿了,这次见面就仿佛是我们的初见一样。我之所以认为自己察觉到的这份爱情是相当恐怖的,就是因为先前他在我眼中还只是个孩子。我试图让自己相信这件事中不包含任何反常的因素,为此我劝说了自己一整夜。那为什么现在我却觉得更加不悦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把这件事搞明白了。现在我要把自己做出的决定告诉亚科,因此我一定要找个机会跟他聊一聊。我必须要阻挠这场婚姻,不管要为此付出多大代价,我都在所不惜,我的本能就像良心一样真实可信,它要求我必须要这样做。
我带着亚科来到花园最深处,然后开门见山地询问他:“你是否已经跟热特律德表白了?”
他说:“还没,我根本没向她倾吐一分一毫,但说不定我对她的爱意,她已经有所察觉了。”
“好!你向我保证先别把这件事告诉她。”
“我听您的就是了,爸爸,我向您保证,但是您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自己最先想起的那个缘由是不是最紧要的那一个,应不应该最先说出来,为此我感到犹豫不决。其实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靠的根本就不是理智而是良心的指引。
最后,我说:“热特律德现在还没有领圣体,她的年纪太小了。她与正常的孩子很不一样,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唉!她比其他孩子晚熟,而且晚得不是一点点,她非常纯真,很容易相信别人,一旦有人向她示爱,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动她的芳心,这是毋庸置疑的。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她表白的原因就在于此。只有那些卑鄙无耻的人才会想叫那些毫无反抗能力的人臣服于自己脚下,但你不是那样的人,对此我心知肚明。你的爱情不应受到任何指摘,你这样对我说,但是我要跟你说明一点,你的爱情之中包含了罪恶,就因为它成熟得太早了。我们理应多为热特律德着想,毕竟她还不明白慎重为何物。我们的良知要求我们必须要这样做。”
只要你跟亚科说这样一句话“我要求你在做这件事的时候要对得起自己的良知”便能成功说服他,这就是亚科的一项优点。我经常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用这句话劝阻他。不过,我一边打量他一边不由自主地思忖道:他长得高大强壮,并且动作敏捷,他的额头上连一点皱纹都没有,看上去非常好看,他的眼神之中满是真诚,忽然之间,肃穆的暗沉好像覆在了他那张略显青涩的面孔上,他没有戴帽子,长长的头发呈现出淡淡的灰色,鬓角微卷的头发将耳朵遮掩了一半,要是热特律德亲眼看到了他的容貌,难道她不会对他心生赞叹吗?
“另外,我还想让你做一件事,”我一面说一面从我们坐的长椅上站起身来,“我请求你按照你原先的计划在后天启程,不要拖延时间,也不要缩短行程,你一定要在外面度过一个月的时间。我们一言为定,好不好?”
“好的,不管您说什么,我都会依照您的吩咐去做的,爸爸。”
他的面庞和嘴唇都一片惨白,这一点显而易见。但我却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感,因为我相信他对她的爱根本就不够铭心刻骨,所以他才能如此轻易地向我妥协。除此之外,我也为他的顺从深感动容。
我温柔地对他说:“你依旧是我先前喜欢的那个孩子。”说这话的时候,我将他拽到我身边,并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我根本就不在乎他在这时稍微后退了一下。
三月十日
我们的房子相较于我们家庭成员的数目来说真是太小了,我在二楼拥有一个单独的房间,用来招呼客人,可尽管如此,我在某些时候依然感到很不方便,因为这个小房间就跟一间会客厅一样,孩子们是不可以随心所欲地出入其中的,因此他们便开玩笑地称其为圣地,要是我想和某个家庭成员独处聊天时,聊天的氛围就显得愈发庄重了。这天上午,亚科为了买旅游鞋跑到去了纳沙泰尔。在这个晴朗的日子里,热特律德和孩子们吃完午餐之后就一块儿到外面去了,也不知道是孩子们带领她,还是她带领孩子们。(夏洛特对她格外关照,我为此感到非常欣慰,因而要在此指明这一点。)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与阿梅丽就理所当然地留在了家里的起居室中喝下午茶,这是我们家一直以来的习惯。我一早就想跟阿梅丽聊聊天了,当天这种情况正合我的心意。但当真正与她独处时,我却觉得有些拘谨,毕竟我们平日里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向她开口的那一刻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慌乱,这终究是一件大事,我甚至觉得自己要说的好像不是亚科的爱情,而是我自己的心事。另外,我在讲话前还意识到了这样一点:这样两个关系淡漠得好像有道墙壁挡在中间的人,居然是一对爱人,并且一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们在此种情形下对彼此说出的话,就如同探测锤在中间的墙壁上敲打着,一下又一下敲打得那样凄凉,以此来提醒我们这道墙是如此的牢不可破,甚至还有再度加厚的危险,为此我们必须要多加小心……
阿梅丽斟茶时,我终于对她说:“昨晚以及今早,我已经跟亚科聊过了。”昨天晚上,亚科的声音是那样的坚定不移,但我现在的声音却在微微发颤,两者之间的对比如此明显。我继续说:“他告诉我,他对热特律德产生了爱慕之情。”
阿梅丽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便说:“还好他终于跟你说了。”我说的这件事对她而言似乎很是稀松平常,或者也可以这么说,她根本就不认为刚才我说过任何话,其后她便继续埋头做家务。
“他告诉我,他会跟她结婚,他下定决心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