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丽嘟囔道:“这些情况在很久以前就已表露无遗了。”说话间,她又轻轻耸了一下肩膀。
我开始失去了耐性,问她:“照你这样说,这件事你一早就看出来了?”
“这件事一早就露出了端倪,但是你们这些男人都粗枝大叶的,对这类事情从不上心。”
话说至此,我就算想再辩驳也已经太迟了,更何况她的回答是这样精妙,其中含着些许合情合理的成分也说不定。因此,我只能说:“那你至少应该从旁给我少许指点吧。”
她抽抽嘴角露出了一个微笑,以此来表明自己仍存有异议,这已经成为了她的一种习惯。她摇摇侧到一边的脑袋,说:“哦!我要对你各方面的粗枝大叶都做出指点!”
她的言语之中还包含着另外一层意思,但那究竟是什么呢?我选择了忽视这件事,因为我一方面搞不清楚此事,另外一方面也没有搞清楚的欲望。我说:“无论如何,你都应该说出你的观点,我想听一下。”
她叹息道:“亲爱的,我一直对收养这姑娘持反对意见,这一点你很清楚。”
听她再度提及此事,我险些动怒,不过到底还是强自压制了下去。
“收养热特律德与否并非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我才说了这一句话,就被阿梅丽截住了话头:“自从她来到这里,我就觉得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我急忙抓住这个话题,以达到自己迫切想要与她重归于好的目的:“如此说来,这桩婚事在你看来也不是好事了。太好了!我就盼着这句话能从你嘴里说出来,我们的意见总算达成一致了,这可真是件幸事。”另外,我叫她不用担心,因为我已经把道理都跟亚科说明白了,对此他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现在他已在我的劝说下决定出去旅游,明天就要起程了,一个月以后才回来。
说到末尾,我又补充道:“我不希望他旅游归来之后再跟热特律德见面,在这方面,我跟你的看法是相同的。我觉得让露易丝·德·拉·M小姐来照顾热特律德就是我们眼下所能做出的最佳选择,这个结论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得出来的。不过,照料热特律德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她搬走之后,我还是会光明正大地去探望她。露易丝·德·拉·M小姐很乐意向我们提供帮助,将自己的房子租给热特律德住。前段时间我曾经暗示过这位小姐,她给我的答复就是这样的。当热特律德在你身边时,你总是觉得很不自在,这下你终于能获得解脱了。露易丝·德·拉·M小姐很开心能照料热特律德,她已经开始教授热特律德音乐了,并且教得很起劲儿。”
阿梅丽始终都没有说话,她好像是故意这么做的。没办法,我只好继续说道:“为了避免亚科趁我们不备的时候去探望热特律德,我觉得应该对露易丝·德·拉·M小姐坦承此事,在这方面你有什么想法吗?”
为了能听到阿梅丽的只言片语,我只能这样向她提问。但她好像已经立下了不再讲话的誓言,将嘴巴封得严严实实的。她的沉默真叫我无法忍受,虽然我的话已经全都说完了,但我并没有就此住嘴,而是接着又说:“更何况,说不定亚科旅游归来之后,这场爱情疾病就会痊愈了。谁能说得清楚像他这么大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阿梅丽总算开了口:“哼!比他更大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旁人也不一定都能说清楚。”
她的语气十分怪异,不可捉摸之余又带着警醒的意味,这让我觉得很气愤。这种遮遮掩掩、不愿明言的态度最容易引起我这种坦率之人的反感。我想叫她有话就直说,便转身与她面对面。
她用一种哀伤地口吻说:“朋友,除此之外我就无话好话了。我只是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就在片刻之前,你还想叫别人针对你未曾注意到的事情对你进行指点呢。”
“那又如何呢?”
“如何呢?就算是指点,也并非一件易事,这就是我的观点。”
这种不可捉摸的态度叫我很反感,这些神秘莫测的话语我也基本不想听,这些先前我都已经提过了。
我说:“有什么话你就明明白白地说出来,除非你根本就不希望我能理解你的意思。”说完这话,我就看到她的嘴唇哆嗦起来了,这让我旋即就开始为自己言语之中的粗鲁感到了后悔。她扭回头,站起来在房间里迈出了几步,步子迈得好像有些不稳,看上去犹豫不决的。
我大声说:“说话呀,阿梅丽,你干吗还要给自己找麻烦呢,这件事不是已经及时得到解决了?”
我的眼神让她无法承受,这一点我能感觉出来。于是,我直接扭回身去,将脑袋埋在手里,并将手肘用桌面撑住,然后对她说:“对不起,我刚刚说的话实在很没有礼貌。”
她随即朝我走过来,脚步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接下来,我感觉她把自己的手指搁到了我的前额上,动作十分温柔。她用一种柔和的语调说:“可怜的朋友!”声音之中带着哭腔。
然后,她就从房间里离去了。
在那一刻,我依旧感觉阿梅丽所说的话不可捉摸,难以理解,但没过多长时间,我就全都理解了。我会将自己一开始的理解一五一十地描述出来。不过,的确是时候让热特律德脱离我们家了,这便是我在当日唯一领悟到的一件事。
三月十二日
每天都要花费一些时间在热特律德身上,可能是几个钟头,也可能只有几分钟,视自己的忙碌程度而定,这是我给自己规定的责任。那天正好是我与阿梅丽交流的翌日,那是一个适合出行的大晴天,而我也没什么要忙的,便带着热特律德出门了。我们从森林之中穿行过去,等到了汝拉山的山鞍才停下来。立在此处的山鞍中,视线穿越了挡在前面的树林和旷野,便可以望到阿尔卑斯雪山正笼罩在淡淡的雾气之中,美丽宜人。当然了,前提是天气要好。我们来到了某个惯常的休息地点,这时太阳正在我们左边,已经在渐渐往下沉了。我们踩着一片山坡牧地,其间短草密密麻麻地生长着,略远的地方,脖子上系着铃铛的奶牛正在啃草,这一带山里的奶牛都是这副打扮。
铃声传过来,热特律德说:“此处的景色已被铃铛描摹出来了。”
她叫我把我们所在的地方描绘一番,以往我们出来散步时,她都会这样要求我。
我说:“这里位于森林的尽头,从这里可以看到阿尔卑斯山。这些你都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今天是否能看得很清晰?”
“整座山都看得一清二楚,景色十分壮观。”
“每天山上的景色都会有一些不同,这是先前您告诉我的。”
“可以用夏季晌午的干渴来形容今天山上的景色。它在黑夜到来前就已经跟夜色融为一体了。”
“是否有百合生长在我们眼前的这片庞大的牧地上?我请求您为我解答这个疑问。”
“热特律德,这里没有百合,这地方的海拔太高了,除非是那些非常稀少的品种,寻常的百合是不会生长在这里的。”
“人们提及的野百合也没有吗?”
“没有。”
“那在纳沙泰尔地区的原野也是一样吗?”
“是的。”
“既然如此,上帝跟我们说‘请看这些野百合’,又是什么意思呢?”
“上帝所处的那个年代肯定是有野百合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说。在那之后,人类开始开垦荒地,野百合也随即消失了。”
“信赖与友情是人世间最庞大的需求,您经常这样跟我说,我对此印象深刻。如果人类能增加一些信任的话,是否就能再度看到野百合?请把您的观点告诉我。当上帝的那句话传到我的耳朵里时,野百合真的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关于这一点我可以向您发誓。能不能让我来跟您描述一番?——野百合在夜风的吹拂下不断摇摆,爱的芬芳弥漫在它身边的每个角落,它那模样就好像火焰钟,一座巨大的、湛蓝的钟。您告诉我,我们面前不存在这种花,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能嗅到它的芬芳!我能看到野百合开遍了牧地的每一处。”
“亲爱的热特律德,你所看到的花甚至要美过它实际的样子。”
“我所看到的它要美过实际的它,这就是刚才您跟我说的?”
“它美得就跟你看见的没有任何区别。”
“实话跟您说,这朵花的穿着打扮是笼罩在自己的全部光环中的所罗门都无法比拟的。”她将上帝的原话说出来。她的声音是那样美妙动人,当它传到我的耳中时,我甚至觉得自己此前从未听过这句话。她沉思着复述道:“笼罩在自己的全部光环中。”随后,她便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我便承接她的话说:“热特律德,请听我说:双眼能看到东西的人并不知道该怎样去看。”话说至此,一句祷文忽然自我的心底开始上升:“上帝,您在卑微的人面前展露出您对聪敏的人隐瞒的事情,为此我要向您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她用一种欢快的语气大声说:“如果您能明白的话,如果您能明白的话,我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让所有景物都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哦!我要把这些景物向您描绘出来,可以吗?高大的冷杉树遍布于我们的后面,我们的上面,我们的四周,它们的树身呈现一种石榴红的颜色,长长的黝黯树枝水平伸展出去,被风吹拂得一边摇晃一边悲鸣,另外还有树脂的香气从其中释放出来。我们仿佛正踩着一本摊在斜面桌上的书,一片庞大的牧地在山坡上延展开来,色彩缤纷,它一会儿呈现暗蓝色,那是被云层遮掩的结果,一会儿又呈现金黄色,那是被太阳照耀的结果,一朵朵鲜花就是这本书上的字,每个字看上去都那么鲜明,它们之中既包括龙胆花、银莲花、毛茛花,也包括所罗门那漂亮的百合花,先前您说人类并没有睁开双眼,既然如此,就将这本书交给天使阅读吧,奶牛们会用铃铛将所有的文字都读出来。我看到一条牛奶汇聚的巨大河流出现在了这本书的下边,河中蒸腾着热乎乎的雾气,一座深不可测的水潭恰好被这条河遮挡了。我根本看不到河的对岸,因为它实在太宽广了,一直延伸到了壮丽、辉煌的阿尔卑斯山,也就是现在我们正在遥望的地方。那就是亚科的目的地。等到明天,他果真会启程吗?请您告诉我。”
“他已经跟你说了?明天他是要启程了。”
“我想想就能想清楚了,他并没有跟我说起这件事。他是不是要等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能回来?”
“一个月……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热特律德……为什么你没跟我提过他到教堂去找你的事?”
“他找过我两回。哎!我担心您会为此感到伤心!要不然我一定会把一切都对您坦白的!”
“我之所以会感到伤心,就是因为你对我决口不提此事。”
她伸出手朝我的手摸索过来。
“离开这里会叫他觉得很难过。”
“他有没有对你示过爱?热特律德,请你回答我。”
“没有,不过就算他没有明说,我也能有所察觉。与您对我的爱相比,他的爱要浅薄得多。”
“既然这样,你会为他的离去感到难过吗,热特律德?”
“我无法给他解答。我认为离开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牧师,您才是我爱的那个人,这一点您再清楚不过了……啊!您收回了您的手,这是为什么呢?要是您现在还未婚,我是不会对您说出这些话来的。任何人都不会让一个盲姑娘做自己的妻子,这就是事实。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与您彼此爱慕,又有什么不被允许的呢?难道这份爱情在您看来是一种罪恶吗?牧师,请您回答我。”
“所有爱中都不包含恶的成分。”
“我的心里只包含着善的成分,这一点我能感觉得到。我不想将痛苦带给亚科。我也不想将痛苦带给其他任何人……我只希望能将幸福带给大家。”
“亚科想请求你嫁给他。”
“您能准许我在他离开前跟他聊一聊吗?他不应再爱我了,这就是我想跟他说明的一切。我不能跟任何人结婚,这个道理您能明白的,对吗,牧师?您能准许我跟他聊一聊吗?”
“就安排在今晚吧。”
“不要,还是等到明天他启程的前一刻再说吧……”
天气很温暖,此刻耀眼的霞光已将夕阳淹没了。我们起身走上那条阴暗的小路,一边交谈一边走向来时路。
二
四月二十五日
我被逼无奈,只好在一段时期内暂停记录此事。
雪总算开始融化了,路也随之畅通了。在被雪封堵的这段漫长的日子里,村里有很多事情都急需处理,我急匆匆地为这些事情忙碌起来。昨天,我终于再度找到了空闲,不过这空闲也十分有限。
昨天晚上,我将自己写完的内容重新阅读了一遍……
到了今天,我终于有勇气正视埋藏在自己心底的感情,长期以来,我一直不敢直面它。为什么我一直都在误会这份感情,直到此刻依旧如此,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为什么我会感觉阿梅丽说出的某些话语是那样的不可捉摸,难以理解?为什么现在我依旧对自己是不是爱热特律德心存质疑?她明明已经向我示爱了,用她独有的纯真的方式。所有事情的起因就在于,婚外情以及我对热特律德的热爱之中包含着一些与禁忌相违背的因素,这两点对于那时候的我而言,是无论如何都要坚决否认的。
在热特律德向我示爱的那一刻,我竟觉得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因为她示爱时的表现是那样的纯真、坦诚,让我觉得她不过只是一个孩子。害羞以及面泛红霞都是爱情不可避免的表现。我对她的爱正如同对一个身有残疾的孩子的爱,从我的角度来说的确是这样。我将自己对她的教导视为道德上的责任与义务,就如同照料病号一样照料着她。就是这样的,没错,我在她示爱的当晚体会到了一种极度的松弛与愉悦。但我却误会了这一点,之后更通过记录这些对话将这种误会加深了。我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觉得旁人指责这份爱是理所应当的。指责必定会叫人觉得心情郁闷,我确定这并非爱情的依据就是,那时候的我完全没有郁闷的感觉。
在将这些对话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的同时,我也将自己当时的心情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了。昨晚,我又将这番对话重新阅读了一遍,其实我是在那时才终于醒悟到了……
等到假期将要走到尽头时,亚科才能结束他的旅程,回到家里来。我叫热特律德在他启程之前跟他聊聊,但他故意想要躲开她,说不定他是希望自己在跟她谈话时我也能在场。亚科离开之后,我们的生活很快又像先前一样波澜不起。热特律德已经住到了露易丝小姐家中,这个决定是我们先前就商议好的。每天我都会去探望她,不过,我故意避免再跟她说起那些能叫我们情绪波动的事情,以免她再度谈到那份爱慕之情,这个话题会引起我的恐慌。现在我跟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悖逆牧师这个身份,我们尽可能地要求露易丝做我们谈话的第三方见证人。对热特律德正在接受的宗教方面的教育进行指引,已经成了我在现阶段的主要任务。复活节到来的那一天,热特律德就要领圣体了,我让她事先做好准备。
我在复活节当天为她授圣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