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在那里,陷入了沉默。就在这时,从绿篱的空隙里走出一个人,此人冲着大家走过来,脚下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原来是一个又矮又瘦的女人。她有一张漂亮的小面孔,脸色红扑扑的,但神情却很冷淡,看来她曾经吃了不少苦头。她头上戴着水手帽,头发全都拢到了后面,并梳得很紧。干净,精准,直爽,她在别人眼中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对其余人全都视若无睹,只是冲自己的丈夫问:“你有没有找到工作?”男人用双腿夹住自己的衣襟。
“没找到,我只是从他们这里拿了些浆果,没找到什么工作。”
他是一个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慢腾腾的小人。
“既然这样,我就去外面那条小道上等你,等上整整一天。”
“如果你不情愿的话,可以朝前走,不用再等我了。”
她不屑道:“你要过来吗?”他在站起来的同时,身体左摇右晃。
他说:“你这样匆忙,根本就没有必要。稍等片刻,说不定就会有什么工作落到你的头上来了。”
她朝这里的其他人扫了一眼,在此之前她根本就没有瞧过他们。如果她的面部表情不是这般冷酷的话,她看上去应该会十分娇媚的,毕竟她还年轻得很。
父亲问:“你有没有吃午饭?”
她瞧着父亲,脸上写满了愤慨,随后她扭回身去走掉了。尽管她有着这样的面部表情,但是她脸部的线条却十分稚气,两者之间对比鲜明。
她冲着流浪汉问道:“你要不要一起走?”
父亲劝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吃点东西。刚刚他就吃了很多。”
她朝着那个男人愤怒地问:“你吃什么了?”
杰夫利生气地讥讽道:“我们余下的兔肉馅饼全都被他吃掉了,还有一块很大的干奶酪面包也进了他的肚子。”
那人说:“哦,这些都是他们叫我吃的。”
年轻女子与杰夫利对视着。某种亲密的感觉出现在两人中间。他们都与这个世界有些格格不入。杰夫利笑起来,笑容里含着嘲讽的意味。而她根本就笑不出来,因为她实在肃穆、愤慨得过了头。
莫里斯用一种快活的语气说:“你也可以吃些东西,这里还有一块蛋糕呢。”
她朝他看过去,眼神很是不屑。
随后,她又瞧了瞧杰夫利。她的心意杰夫利好像已经明白了。她转身离开了这里,一句话也没有说。流浪汉正在抽烟,他的神情很执拗,留在这里不肯走。大家看着他,对他继续留在这里都相当不满。
亨利起身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说道:“开始工作吧。”保拉也跟着站了起来。她因为这名流浪汉的存在而有些不知所措。
她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说道:“我要回去了。”莫里斯起身跟着她,表情十分害羞。
流浪汉在保姆身后朝她颔首,同时说道:“是不是个听话的学生?”所有男人都很讨厌他,对于他这句话的含义也并不怎么清楚。
亨利问他:“你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对吗?”
那人听从了他的意见,站起身来。他从头到脚都显得非常没有礼貌,浑身脏兮兮的,跟一条寄生虫一样。杰夫利迫切地想将他赶走,他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他的脸皮这么厚,连一点儿自觉性都没有,他就是喜欢叫善良的人遭受折磨。所有敏感的人都会将他视作头号大敌。
“你们能给我些食物吗?我想拿回去给她吃。根据我的了解,她已经一天没进食了。她会把我带给她的食物吃下去的——尽管她并没有将她的所得完全告知我。”——他忽然眨了眨眼睛,这让他看上去非常下流,他是那样的不怀好意,满心妒忌。随后,他接过干奶酪面包揣进自己的衣兜里,同时讥讽道:“她要管束我,叫我什么都听她的。”
三
这天下午,杰夫利一直在埋头干活,他看起来很不快活。莫里斯正在操作马拉耙割草机。天气简直热极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空气的浓度越来越高,太阳光一片朦胧。比尔正在割草,他将割下来的草摊在地上风干,杰夫利在一旁帮他把成行摆放的草装到大车里。杰夫利的面部表情还是很紧张,尽管他的心里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那件事莫里斯会保密的。他们两兄弟从吵完架后以后就一直没说过话。虽然他们在彼此面前一直保持缄默,但是他们对彼此的态度却十分友善,简直可以称得上亲昵。他们都觉得感动极了,这种感觉甚至让他们不知该如何维持昔日的关系往来,但他们对对方的关心程度其实都比以前更深了。莫里斯对身边所有的事物都充满了感情,他因此感到快活极了。但杰夫利却还是在用一种愤怒、敌对的态度面对世间大多数事物。杰夫利有种非常孤单的感觉。这种非常孤单的感觉在其他人一边干活,一边随心所欲地畅谈时,变得愈发凸显出来。然而,像他这样的人,却根本无法忍受孤单,世事就是这样巧合。他身边的生活是如此混乱,他在其中感到无所依傍,因此他恐慌得要命。在面对众人时,他连自己都无法信任。
工作进度非常缓慢。大家全都垂头丧气的,今天实在是太热了,真让人难以忍受。
后来,他们到树荫下面坐下来喝茶。父亲说:“看来还有一天要忙呢。”
亨利回应道:“一天还未必能忙完呢。”
杰夫利说:“既然如此,就要留个人在这里看守。我留下来吧。”
莫里斯说:“哥,这不行,还是我留在这里吧。”他说完这话以后,马上就藏起了自己的面孔,动作又急又乱。
父亲叫道:“今晚还要有人在这里守着!不过,我认为不应该是你。”
莫里斯不同意,他说:“不行,还是留我在这里吧。”
亨利提醒大家说:“他打算留在这里约会。”
父亲用心思索了片刻。
他有些惴惴不安,沉吟道:“我也没什么主意……”
最后留下来的是莫里斯。将近八点钟时,所有男人都跨上了自行车,此时太阳早就落山了。大家都走了,父亲也驾着那辆马拉的平板车回去了。莫里斯在绿篱的缝隙那边站着目送他们。走在前面的是骑自行车的那些人,他们朝山下驶去,看起来就像一个又一个影子。那辆平板车跟着后头,从草茬遍布的农田里经过,车身不断地晃来晃去。所有人都从那扇大门旁边过去了。他们到了那边的酸橙树下,有马蹄声在大道那边响起,那匹马走得非常快。大家都走掉了。小伙子情绪激动,简直感到了些许恐慌——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黑夜诞生于山谷之中。村子里已经亮起了灯,灯光从窗户中透出来,平板车上的灯在峭立的小山上闪烁着,现在已经看不清楚了。莫里斯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看到过眼前这些景物,它们无一例外都是那样陌生。一棵巨大的酸橙树坐落在绿篱前方,树上的香味儿简直好似人在讲话一样传到了四面八方。他因此感到非常惊讶。那股香味儿香得过了头,他先是吸了一口香,随后便站在原地静静聆听起来,他好像在期待着什么,浑身上下纹丝不动。
一匹马在山路上发出了长啸。那是一匹母马,年纪还很轻。从远处的绿篱那边传来了轰隆的响声,有一群马跑向了那边。
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莫里斯并不清楚。他在余下的干草堆旁兜圈子,心中很是忐忑。阵阵浓烈的热气飘过来。即便已经到了夜晚,但要想享受到清凉的空气,也还要等上很长的一段时间。自己应该去洗洗澡,他这样想道。有道装满了泉水的干净小水渠就位于绿篱的边缘处。泉水从水渠边儿上向下流,绿篱边缘处有一片郁郁葱葱的农田,地势相对要低一些,泉水随后会流到这里来。地势相对高一些的那片农田位于水渠周围的部分都跟沼泽地差不多。那地方光照昏暗,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臭味儿。那里挺立着一些绣线菊,看上去就像一团又一团薄薄的雾气。天空原本已变成了茶色,后来茶色消失了,月亮在高空中浮现出来,迷蒙的月光将天空照耀得一片惨白,因此这时周围并非漆黑一片。一些风铃草生长在绿篱中间,它们原本是紫色的,现在已经全都变成了黑色。淡红色的刺槐生得高低不平,此时呈现出一片灰白之色。绣线菊上好像有磷光闪烁,亮起了点点光芒。充斥在空气之中的那股味道叫人心生不悦,这些闪烁的光芒正给了人们一种错觉,好像那股味道的源头就是这些绣线菊。
莫斯利跪在一块石板上,先后清洗了自己的手臂、手和脸。水中散发着一股香气,摸上去很清凉。一个小时以后,保拉才会过来。她不会在九点之前来这里。他原本想明天早上再洗澡,但是眼下他决定马上就开始洗。他很欣慰自己现在就产生了洗澡的念头。他现在浑身都是汗,稍后还要跟保拉聊天,难道不是这样吗?他将头部潜到水渠里去,在渠底软乎乎的淤泥中生活着一些微小的生物,他很好奇它们是如何看待肥皂味的。他在心底窃笑起来,与此同时,他又在水中将那块布使劲拧了一下。此处位于农田的一隅,周围寂静无声,空气也很清新,他就站在这里将浑身上下都洗了一遍。眼下,银灰色的迷蒙月光照耀着他,使他看上去非常不显眼,就连丛生的野花似乎都要比他更醒目一些。更何况,就算是在白天,他站在这个地方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夜色呈现出一种明亮的灰白之色,天空一片银白,看起来生机勃勃,好似有生灵在外太空生活,这样的夜色在他的印象之中是前所未有的,看来夜已经换上了一件新装。周围生长着一些非常高大的树木,树身上模模糊糊地包裹着一层东西。要是它们运动的方向恰好与现在相反的话,便不会叫他吃惊。在他正忙着把身体擦干之际,忽然有一阵微不足道的空气流动传到了他身上,他觉得舒服极了,某种温柔的抚摸正作用于他身体的左右两侧。偶尔,这种触摸会叫他感到惊讶,他好像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独处了,他会因为这种触摸而发笑。他总是被那丛野花纠缠住,其中尤以绣线菊为甚。那些花的表层就像羊毛,他伸手去触摸它们。他的大腿跟它们亲密接触。他放肆地笑起来,将一些花摘下来,让自己的身上到处都弥漫着这些花的香味儿,以及跟奶油颜色一致的花粉。他在某个瞬间也曾感到犹豫,吃惊于自己的所作所为。然而,他随即又会放下心来,这是惨白夜色中那些淡薄的光芒给他带来的作用力。周围所有的景物都如此美丽,打动人心,它们都与他紧密相关,这种情况在此之前从未出现过。自己身上竟然具备这种令人惊讶的特征,这一点他从未意识到。
九点到来之际,他开始等候在一丛接骨木下,虽然现在他很紧张,但他的自我感觉却很好,因为他刚刚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神奇之处。她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十五分了,她迟到了。她飞奔过来,这种热烈的表达方式是她独有的。
保拉非常恼火地说:“唉,她不愿意睡觉。”他笑起来,笑容十分羞涩。他们走到小山旁边的农田里,那地方一片昏暗,他们开始在其中散步。
她恼火地叫道:“在那个卧室里,我总共待了——一个钟头,几个钟头。”她随即又深吸一口气,说道:“呼吸啊!”她笑起来。
她从来不缺少热忱与生命力。
她用拙劣的英语说道:“我要——我要——其实我是要——跑去——那地方!”她冲着那边的农田指过去。
他饶有兴致地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开始跑吧。”
“没问题!”
她马上就开始朝那边跑去。他在后面追她,却难以追上她的步伐,虽然他是个动作矫捷的小伙子。起初,他只能听见她的衣服摩擦发出的响声,却很难看到她的身影。她奔跑的速度真叫人吃惊。追上她的那一刹,他马上将她的手臂握在了自己手中。两人相对而立,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大笑起来。
她用一种快活的语调说:“我能够打败你。”
他发出了一声紧张又怪异的笑声,回应她说:“你做不到的。”两人喘息着继续朝前走。忽然有三个黑影出现在前方,是三匹马正在那里吃草。
她提议道:“我们要不要骑上一匹?”
他说:“还没套马鞍呢,怎么骑?”
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问他:“什么?”
“还没套马鞍呢,怎么骑?”
“还没套马鞍——没错——还没套马鞍。”
他冲着其中一匹母马说:“姑娘,留步!”电光火石间,母马额上的毛发已被他抓在手中,随后他便带着它来到了干草堆旁。他在那里帮它戴了个笼头。这匹母马身材高大,长得十分健壮。莫里斯让保拉踩在大车的车轮子上,以此作为她的垫脚石,等她骑上马背以后,他才上马坐到了她前头。她轻柔地拥抱着他的腰,两人一起朝山上奔跑过去。他们从山顶上朝四周张望着。
天空正在逐渐变黑,而罪魁祸首就是一团飘荡的云彩。一座漆黑的小山矗立在左侧,山上到处都被树木覆盖着。整座山在大道两侧的农舍中漏出的几点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十分祥和。小山的周围长满了树,山体朝右侧延伸着。山的正面散落着点点灯光,那是从一座座农舍中透出来的,灯光一闪一闪,将这里照得仿佛是一座熙熙攘攘的煤矿集镇,流露出精灵般的特质,好一派空旷的夜景。村里有一座铸铁厂,上空闪烁着一片灯光,好像有人正在那里安营扎寨。一点红色的灯光在远处的苍穹上闪烁着,至于小镇上的灯光则在距离此处最遥远的地方发出毫不引人瞩目的闪光。她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腰,她搂得是那样的紧,为了让她更紧一些,他便用手肘紧紧贴住自己的腰。两人就这样遥望着向远处伸展的夜景。他们相依相偎,靠得异常紧密。与此同时,他们身下的马一直在动来动去。
他冲着背后的姑娘问道:“你想不想马上回去?”
她低声答道:“我和你一起。”她一边说一边紧贴住他的脊背,他能感觉得到。他饶有兴致地大笑起来。尽管他迫切地想要亲吻她,但他却没有勇气采取行动。他们坐在那匹心绪不宁的马背上,默默凝望着那片淡淡的光芒,它离他们是这样遥远,此刻它已与黑夜彻底融为一体了。
“我不愿意回去。”他的语气中含着些许乞求的意味。
她缄默不语。这时,马又动了一下,显得非常焦躁。
她突然叫道:“叫它跑,跑快些!”
那一片迷乱的氛围被她打破了,他呆了一下,心头涌出了一丝怒火。他冲着那匹母马先是踢了一脚,而后又拍打了一下。马朝着山下直冲过去。姑娘抱住他,抱得非常紧。他们从高低不平的陡坡上冲过去,但他们身下这匹马却没有套马鞍。莫里斯动用了双手和双膝,将马夹得很紧。保拉情绪高涨,简直兴奋到了极点,她一面紧紧搂住他的腰,一面将自己的脑袋靠上他的肩膀。
他的情绪也高涨起来,在放声大笑的同时又叫道:“我们马上就要飞起来了,马上就要飞起来了。”她紧靠在他身上,在他背后缩成了一团。马从那片农田上迅即奔跑过去。莫里斯推测他跟保拉每分钟都有可能会被甩下马背,跌进草丛。他用双膝将马背夹得死紧,将全身每一丝力气都凝聚到了此处。缩在他背后的保拉经常会有连累他一块儿跌下去的趋势。两个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这是用力过度的结果。
母马最终一下子停在了原地,大口喘起粗气来。保拉从马背上滑落下去。莫里斯转瞬之间也来到了她身边。两个人都兴奋得要命。他紧紧抱住她,并亲吻她,但他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他甚至还在不停地大笑。在接下来的片刻,两人全都静止下来。随后,他们默默地走向了那堆干草。
此时,乌云已经弥漫了整个天空,周围一片漆黑。他与保拉都伸出手臂揽住对方的腰。在两人接近那堆干草的那一刻,有一颗雨珠掉在了莫里斯的面孔上,他自己能感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