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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人性的画像(3)

他说:“假如您还没有将爱的狂喜彻底遗忘,假如您曾经体验过爱的感情,假如在听到初生的婴儿的啼哭时,您曾经笑过,哪怕只笑过一次,假如您曾感受过某种人类的情感,那我就用母亲、情人、妻子以及这个世界上最神圣的情感来诚心诚意地请求您,不要将我的请求拒绝。说出您的秘密吧!您留着它又有什么用呢?……或许让人把一生的幸福抛弃,制造出耸人听闻的罪恶,使人屈服于魔鬼……请您仔细地想一想,您已经上了年纪,您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就让我的灵魂来替您承担罪恶吧,我愿意那样做。只要您说出您的秘密。您仔细考虑一下,您手里掌握着一个人的幸福,不只是我,我的儿子、孙子、曾孙都会对您感恩戴德,像对待圣物那样对待您的恩赐……”

老妇人一言不发。

葛尔曼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该死的老太婆,我只好逼你说了……”

说着,他将手枪从口袋里拿出来。

伯爵夫人再次激动起来,她看到了手枪。她摇着头,仿佛要将子弹挡住那样将一只手举起来……然后,她向后倒去,没有动静了。

“别耍花招了,”葛尔曼将她的手抓住,说,“我再问您一次,这可是最后一次了:您到底愿不愿意把您那三张牌的秘密告诉我?”

伯爵夫人仍然沉默不语。葛尔曼发现她已经死了。

18年5月7日。

一个没有任何信仰,也没有任何道德准则的人。

——通信

莉莎·伊万诺夫娜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就一直坐在那里。她身上那件参加舞会的衣服还没脱,就沉思起来。她回家后立即打发走了困意十足、不愿意服侍她的侍女,她说脱衣服这件事自己就可以做,之后惴惴不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既希望葛尔曼就在她的房间里,又希望葛尔曼不在她的房间里。她一眼就发现他并没有到这里来,这使得她对阻止他们见面的命运之神表示感谢。她坐下来,还没有脱掉衣服就开始回忆起来。她回忆着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就让她神魂颠倒的各种事情。此时距离她第一次在窗口看到那个年轻军官还不到三个星期。可就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她竟然与那个人频繁通信,并同意了他提出的与她夜间相会的请求。她知道他的姓名,只是通过几封由他签名的信;她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也没有与他交谈过,在这天晚上之前,竟然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实在太奇怪了!就在当天晚上的舞会上,托姆茨基对年轻的公爵小姐宝丽娜的态度不满,嫌她没有像平时那样与他眉来眼去,所以故意疏远她,还邀请莉莎·伊万诺夫娜与他跳那一直也不结束的玛祖卡舞,用这个办法来气她。他老是取笑莉莎·伊万诺夫娜喜欢工兵军官,还说他知道很多事,那些事情远远多于她能够想象到的。在他的玩笑话中,有几句切中要害,因此莉莎·伊万诺夫娜总是不自觉地认为自己的很多秘密被他知晓了。

“您怎么知道这些事?您是从哪里听来的?”她问。

“听您认识的一个非常出色的人说的。”托姆茨基回答说。

“非常出色的人?他是谁?”

“葛尔曼。”

莉莎·伊万诺夫娜沉默了,但是她的手脚却出现了很大变化,开始变得冰冷……

托姆茨基继续说:“这个葛尔曼,简直就像小说中的人物:他的灵魂与靡菲斯特十分相似,侧面则与拿破仑相似。我觉得他的良心起码受到三大罪恶的重压。您的脸色为什么那样苍白?”

“我头疼……葛尔曼对您说了什么?他叫什么名字?……”

“葛尔曼对他的朋友很不满意:他说,如果换作是他,他一定不会那样做……我甚至觉得葛尔曼在打您的主意,至少他的朋友满怀爱意地赞美您的话语,他非常喜欢听……”

“他在哪里见过我?”

“谁知道呢!也许在您散步时,也许在教堂里!也许是您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时:他会这样做的……”

三位女士走向他们,问是否愿意跳卡德里尔舞。将莉莎·伊万诺夫娜刺激得心里痒痒的谈话就这样被打断了。

×公爵小姐被托姆茨基选为舞伴。他们多跳了一圈,又来到自己的椅子前,比平时多绕了一圈。她这样做是为了利用这个机会向他解释刚才的误会。托姆茨基返回到自己的座位,莉莎·伊万诺夫娜和葛尔曼都被他遗忘了。她希望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谈话,但是玛祖卡结束了,不一会儿,老伯爵夫人就离开了舞会。

托姆茨基的话并不是真的,他只是在跳玛祖卡舞时信口说说罢了,但是这些话被喜欢幻想的少女牢牢记在心里。托姆茨基描绘的肖像正是她所想象的,由于读过流行小说,这张平常的脸变得与众不同了,它让她既喜欢又害怕。她坐在那里,裸露的双臂交叉在一起,在裸露的胸前,她那没有取下鲜花的头低垂着。突然,葛尔曼打开门走了进来。她颤抖起来……

“您去了哪里?”她充满惊讶地小声问。

“我刚从老伯爵夫人的卧室里来。她死了。”葛尔曼回答说。

“天哪!您说什么……”

“而且,好像是我把她害死了。”葛尔曼继续说。

莉莎·伊万诺夫娜向他望了一眼,托姆茨基的话“他的良心起码受到三大罪恶的重压”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葛尔曼坐在距离她不远的窗台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出来。

莉莎·伊万诺夫娜心惊胆战地将他的话听完。这时她才明白,他所写的热情洋溢的信,那些大胆、勇敢又热烈的追求,都不是爱情!他的灵魂拼命追求的原来是——金钱!她并不是那个能够让他获得幸福,满足他的欲望的那个人。可怜的养女,竟然盲目地帮助一个强盗和凶手将她的恩人杀死……她非常后悔,开始放声大哭。葛尔曼注视着她:他同样十分痛苦,但是他那残酷无情的灵魂,并没有被这个可怜的少女伤心的模样和眼泪所打动。想到死去的老妇人,他并没有感到不安和惶恐。只有一件事让他担心:他失去了发财的秘密,而且再也无法找回。

“魔鬼,您就是一个魔鬼。”过了很久,莉莎·伊万诺夫娜才开口说道。

“我本来并没有打算将她害死,”葛尔曼回答说,“我的手枪是空的,里面没有装子弹。”

他们都不再讲话。

早晨到来了。莉莎·伊万诺夫娜将燃烧殆尽的蜡烛吹灭:她的房间被早晨惨白的光线照亮。她把眼泪擦干,抬着眼睛向葛尔曼望去:他交叉双手坐在窗台上,眉头使劲皱在一起。这个姿势使他非常像拿破仑的肖像。莉莎·伊万诺夫娜被这种极度相似吓了一跳。

莉莎·伊万诺夫娜终于开口说道:“您怎么才能离开这里呢?我本来打算领您从秘密楼梯离开,可是那要从伯爵夫人的卧室经过,我感到害怕。”

“请把这个隐藏起来的楼梯的地点告诉我,我能够自己出去。”

莉莎·伊万诺夫娜站了起来,将一把钥匙从五斗橱里取出,之后交给葛尔曼,并把隐藏起来的楼梯的路线详细地告诉给他。葛尔曼吻了一下她垂下去的头,握了一下她冷冰冰的毫无知觉的手,然后就离开了。

他从螺旋楼梯上走下来,再次来到伯爵夫人的卧室。已经离开人世的老妇人坐在那里,身体变得僵硬了,神态相当和蔼。葛尔曼站在她的面前,长时间凝视她,似乎要对这个事实再次进行证实。最后他走到书房里,开始去摸糊墙纸,摸到糊墙纸后面的门后,他就沿着黑暗的楼梯走了下去。这个时候,他的心里想着很多事。他想,或许在六十年前,有一个梳着仙鹤发式,穿着绣金长衣,把三角帽按在胸前的幸运者就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间卧室,那个人也是顺着这个楼梯来到这里的。那个幸福者早已死去,而直到今天,他那年老体衰的情妇才死去……

在楼梯下面,葛尔曼找到一扇门。他用钥匙将门打开,之后沿着一条过道向外走,终于来到了大街上。

已经去世的冯·弗男爵夫人这天晚上出现在

我面前。身穿一袭白衣的她对我说:“顾问先生,您好。”

——施维登博格瑞典的神智学者和神秘论者。

葛尔曼于害死伯爵夫人那天后的第三天早上九点钟前往×修道院,已经去世的伯爵夫人的遗体安魂仪式将在那里举行。尽管他并没有为这件事感到后悔,但是他的良心仍然受到了谴责,他极力去压制,仍然无法完全压制住。他的良心不停地对他说:杀死老妇人的凶手就是你。虽然他并没有多少虔诚的信仰,可是他非常迷信。他相信死去的伯爵夫人不会轻易饶过他,他的一生都会因为她而灾祸不断,这也正是他决定参加她的葬礼的真正原因。他希望在葬礼上能够获得她的宽恕。

形形色色的人把教堂挤满了。葛尔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人群中挤过去。盖着天鹅绒棺罩的灵柩被停放在气派的灵台上。躺在棺材里的死者身上穿着白缎长衣,头上戴着花边帽子,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家仆站在棺材四周:仆人们手里捧着蜡烛,穿着黑色的袍子,袍子的肩上有纹章缎带。身穿重孝的儿孙及重孙也站在那里。没有人落泪,因为那样做会显得虚假。伯爵夫人已经日薄西山,她的死亡非常正常,没有人会感到吃惊。其实她的家人朋友早就把她看做行尸走肉了。致悼词的是一位年轻的主教。他用简短的让人动容的话说,这个品德高尚的老太太平静地死去了,她一直在不断地修身养性,并坚持了很多年,终于可以以基督徒的身份去另外一个世界了。“掌管死亡的天使接走了这个一心想着做好事,等待与基督见面的信徒。”演讲人说。仪式合乎礼仪同时又充满悲伤地结束了。之后是与遗体道别。最先走上前来的是亲属们,之后是很多宾客,他们向长久以来一直参加他们无聊聚会的老太太道别。所有的仆人在来宾之后向遗体告别。一位年老的贵妇人,她与死者年纪相仿,在两名年轻侍女的搀扶下最后走上前来。她吻了一下伯爵夫人那冷冰冰的手——她已经无法下跪了,之后落下几滴眼泪。葛尔曼在她离开后决定向灵柩走去。他跪在冰冷地铺满杉树枝的地上,一直跪了很久。最后,他站起身,脸色像躺在棺材里的老太太那样苍白。他向灵台的台阶走去,之后又向死者鞠了一躬……这个时候,他似乎感到死者将一只眼睛眯起来,带着嘲笑的神情看了他一下。葛尔曼被吓了一跳,急忙向后退去,可是他不小心踩空了,一下子摔到地上。人们走上前去,将他扶起来。就在这时,莉莎·伊万诺夫娜昏了过去,倒在地上,被人们扶到教堂门前的台阶上。这场严肃的葬礼被这个插曲影响了几分钟。一阵小声议论从来宾之中发出。死者的一位近亲,身材瘦削的宫中高级侍从官对他身边的一个英国人耳语道,这个年轻人身份特殊,是她的私生子。英国人听后冷冷地说,哦!

整整一天,葛尔曼的情绪都差到了极点。他平时很少喝酒,但当他在一家冷清的小饭馆里吃饭时,竟然喝了很多酒。他想用这个办法将内心的不安压制下去。但是这个办法适得其反,让他变得更加烦躁不安。他回到家里,没脱衣服就倒在床上睡觉。

直到房间被月亮照亮时,他才醒过来,那时已经是半夜了。他看表后发现那时已经到了两点四十五分。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坐在床上,老伯爵夫人的葬礼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这个时候,有人在街上向他的窗口望去,之后马上离开了。对此,葛尔曼毫无察觉。很快,他听见前室的门被人打开了。葛尔曼以为是他的勤务兵像往常那样喝醉酒后在外面游荡很久后回到家中。但是,他听到的并不是熟悉的脚步声:有人穿着便鞋走路,发出的声音很轻。有人将门打开了,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女人走了进来。葛尔曼把她当成了自己的老奶娘,但是她为什么会三更半夜前来呢?就在葛尔曼觉得奇怪之时,白衣妇人飘到了他面前。葛尔曼仔细分辨,发现她就是伯爵夫人。

“我并不想来找你,但是有人命令我来到这里,满足你的要求。可以让你连续赢钱的三张牌是爱司、三点和七点,不过有一个条件,在一昼夜之内,你顶多只能押一张牌,事后永远不在赌博。你把我吓死了,但是如果你能够娶我的养女莉莎·伊万诺夫娜,我就宽恕你。”

说完这些话后,她转身向门口走去,便鞋沙沙响着,之后她就不见了。葛尔曼听到前厅的门关上了,发出很大的声响,又看到有人在窗口向他张望。

过了很长时间,葛尔曼恢复了神志。他走到另外一个房间去叫他的勤务兵。勤务兵像往常那样喝得不省人事,在地上呼呼大睡。葛尔曼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他叫醒,但是什么也没有从他嘴里问出来。前厅的门被锁了起来。葛尔曼返回自己的房间,把蜡烛点着,之后记录下自己看到的事情。

“先别分牌,稍等一会儿。”

“您竟敢对我说先别分牌,稍等一会儿?”

“没错,大人,我是那样说了。”

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不能同时装下两个紧密相连的念头,就像在物质世界里,一个空间不能同时被两个物体占用。充斥在葛尔曼头脑中的老妇人的形象,很快就被爱司、三点和七点掩盖住了。爱司、三点、七点——他脑袋里想着这些,嘴里念叨着这些。看到一个腆着大肚子的男人,他就想到了爱司。有人问他时间,他就会回答说,差五分钟七点。看见年轻的姑娘时,他就夸她苗条,之后说:“实在太像红心三点了。”他做梦时,爱司、三点和七点仍然不放过他,它们变作各种形状:爱司像一个硕大无比的蜘蛛,三点像一朵石榴花绽放在他面前,七点则与哥特式的大门十分相似。他一心想着如何将这个让他付出高昂代价才获得的秘密得到充分利用。他开始想到辞去职务,到外面去旅行。他想去巴黎公开的赌场,逼迫命运女神将宝藏交出来。就在这时,一个偶然的机会出现,为他解决了这些问题。

一个富人赌客的总会在莫斯科成立,由大名鼎鼎的切卡利斯基担任主持人。切卡利斯基嗜赌如命,一辈子都在赌,曾经赚过几百万。别人输钱时,可以给他开期票;他输钱时,一定会支付现款。时间一长,他深得赌友们的信任。他的快乐、亲切的态度,他的热情好客,以及他那手艺精湛的厨师,使得公众更加尊敬他。他来到了彼得堡,吸引了众多年轻人。他们忘了舞会,只想着打牌:追逐女性的乐趣在法拉昂的诱惑面前变得不堪一击。在纳卢莫夫的带领下,葛尔曼去见切卡利斯基。

他们从一排豪华房间前经过,有礼貌的侍从站在那的房间里,把房间挤满了。在那些房间里,一些年轻人正慵懒地坐在花缎沙发上抽着烟斗,吃着冰激凌;几个三级文员正在与将军打惠斯特一种四人玩的游戏。客厅里摆着一张长桌子,主人坐在桌子后面坐庄,有二十多名赌客围坐在长桌前。主人长着满头银发,六十来岁,外表看起来让人不由地产生出敬佩之情。他的双眼炯炯有神,始终带着笑意,他的脸很丰满,看起来神采奕奕。纳卢莫夫把葛尔曼带到他的面前,向他作了介绍。切卡利斯基与葛尔曼握手,态度十分亲切,他还让葛尔曼不要客气,之后继续分牌。

这一局持续了很长时间。有三十多张牌放在牌桌上。切卡利斯基每分完一次牌,就停顿一下,将输掉的钱记下来,给赌客留下思考的时间,同时彬彬有礼地听取他们的要求,也为了将牌角礼貌地抚平。那些牌角是注意力不够集中的赌客折出来的。一局终于结束。切卡利斯基将牌洗好,打算再次分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