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长生从宿醉中醒了过来。他觉得嘴里发苦,头痛欲裂,昨天夜里喝了太多的酒。
他坐在榻上发呆,目光全无焦点地落在对面的香炉上。香烟正在袅袅升起,是瑞脑的香气吧?他忽然想起昨天夜里的那个女子,似乎是叫小艾。
女子的感觉仍然残留在右手食指的指尖上,他是用这只手指轻轻地抚摸过她丝一般的肌肤的。
想到这里,他便低头看了自己的手指一眼,他的眼睛立刻睁大了,指甲缝里似乎有一些红色的东西。
举起手指放在眼前仔细地观察,一缕嫣红如同红线沿着指甲缝伸展开去,似要深入到血肉之中。那是什么?
他不敢多想,上个月的月圆之夜,他与宫女碧仪交欢,醒来之后,同样看见指甲缝中的残红。
他猛然想起,小艾和碧仪有某种神似之处,让他在床第间颇为熟悉。只是他尚未找到神似的根源。
窗外传来哭一般的歌声,单调的铃声不停地响起。长生有些恼怒,这么早便有人在宫中驱鬼?这些宫女真不让人省心。
他大喊一声:“吵死人了。”
歌声略停了一下,但马上又响了起来。他怒意更甚,居然如此胆大,竟敢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匆匆地套上靴子冲出房门。
阳光十分猛烈,是一个千篇一律的晴好天气。
沙漠边缘的天气大抵如是,若不是晴得让人睁不开眼,便是风沙大作,遮天蔽日。
长生看见师傅身着黑衣的身影,冲到嘴边的怒吼声便被他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巫师安贪狼据说是这个国度里巫术最高强的人。无论什么样的节气,他永远都身着一袭黑衣,黑衣的前襟上绣着安家的图藤。
安家是这个国度的巫术世家,据说楼兰所有高等级的巫师都是姓安的。
安贪狼是一个让人连脸都看不清的人。他倒也不是刻意为之,但他从来不剃胡子剪头发,脸上倒有一半的地方都被胡子盖住了。从发须来看,他并不算老,因为头发和胡须都还是漆黑的。
师姐沙子正在跳驱魔之舞,她身穿大红的舞衣,头戴五色驱魔彩冠,手腕脚腕上系满金铃,腰间垂下的舞带出乎意料地多,轻轻一旋身间,衣带便如同蓦然绽放的花朵四散飞舞。
长生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沙子的脸上,再怎么看都不是绝色美人,不过跳驱魔舞的时候却是出人意料的美丽。也许她生来就适合这种舞,适合做驱魔人。
从七岁起,他与沙子之间就一直在暗暗较量着什么。到底在较量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出来。总之就是他看着沙子不顺眼,沙子看着他不顺眼罢了。
他之进入巫师的门墙是楼兰历来的规矩,所有王族的孩子都必须拜巫师为师,学习强身健体和驱魔除妖之法。在巫师的神庙之中,有一个专为王族开设的学堂。每隔一天,王族中的孩子都必须到学堂中去就学。
学生也不算多,除了他以外,只有一些亲王贵族之子。而在这些王族贵族后裔之间,突兀出现的便是身为宫女的沙子。
沙子总是很沉默,一个人肩负了服侍所有公子王孙的职责。因为都是男孩子的原因,也会有人故意找她的麻烦,如同让她端个茶送个水什么的,或者是脱了鞋让她给穿上,天热的时候让她打打扇子。但不久后,这些男孩子们就都被沙子惊住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个男孩子抓了一条沙蛇偷放在沙子的座垫里,只是想看见沙子尖声大叫的窘态。
沙子如常地坐了下来,一坐下来便又立刻站了起来。
所有的男孩子都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她翻起座垫看见那条蛇。
意料之中的尖声大叫并没有出现,沙子冷漠的目光从每个男孩的脸上扫过,刻意在长生的身上停了片刻。这目光让长生心里十分不舒服,似乎沙子认定放这条蛇的人是他。但这件事情与他全无关系,他只是冷眼旁观罢了。
只是沙子的目光却激起了他的不满,一个小小的宫女,居然用这种目光瞪视他,完全没有任何尊卑可言。他便故意冲着沙子做了个鬼脸,即便不是他做的,他也主动背起这个黑锅。
沙子咬牙,满脸鄙夷,伸手抓起那条蛇,走到长生的面前,劈头盖脸地将手中的蛇向着长生的脸上丢去。
长生大吃一惊,他可从来没有预料过沙子会如此胆大。事实上,他自己可没有那么大胆。
他大叫着跳了起来,躲过飞过来的沙蛇。蛇落在地上,“嘶嘶”地吐着信子落荒而逃。两人默然对恃,长生是真的被她吓着了,心里又是恨又是怕,但奇异的,竟升起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敬佩,怎么竟会有这样的女孩子?!
他举起手,想要打沙子一个耳光,沙子只是一言不发地瞪视着他,不知为何,他的手竟僵在半空之中。
打不下去?只是一个宫女,竟会打不下去?
平时用鞭子抽喜儿的时候,从来不曾有无法下手的感觉。
幸而此时安贪狼走了进来,将他从这尴尬的窘迫之中解救出来。
从那一次起,没有男孩再敢挑衅沙子,他们都怕沙子会用对付太子一样的手段来对付他们。毕竟,连太子都不怕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歌声仍然不停地响着,沙子的舞衣也仍然不停地旋转着,长生的目光如同被什么胶着在沙子的裙摆上。五彩的衣带打乱了光影,太阳焦灼地烤着大地。长生觉得口干舌燥,目眩神迷。
他努力瞪大双眼,沙子的身影却越来越模糊,渐渐的,他似是到了那片广漠无垠的沙漠之中……
他觉得又渴又饿。热辣辣的太阳照在他的头上,似乎正在将他烤成一块肉干。他痛恨太阳,痛恨炎热,可是他已经在这可怕的沙漠中走了半个多月了。他不知何时才能走出沙漠,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但是他一定要努力忍耐下去,他已经忍了那么久,只要走出沙漠,到了东方大陆,他就再也不必怕什么了。
“幻生,你脸色很难看,喝点水吧!”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体贴的递过水囊。
他接过水囊,低声道谢:“太热了,这该死的沙漠。”
女子微笑着说:“第一次在沙漠中旅行是很不习惯,再走几天,我们就能到楼兰了。”
他精神一振,“楼兰?就是东方大陆的边缘吗?”
女子点了点头:“可以这样说。到了楼兰就等于走出了沙漠。”
太好了,他不相信那个追踪他的人也能度过这可怕的沙漠。而且,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曾犯过任何过错。他已经到达了极限,甚至超越了极限,那个人一定不能相信他能忍受这么久还没有死去。
只要到了东方大陆,他就自由了。
女子轻轻叹了口气:“再过几天就要和你分别了。”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女子的双眸中充满了不舍。他知道女子对他的情义,虽然只相处了半个多月,但女子总是有意无意地照顾着他,他对此早已经习以为常。他生着湛蓝的双眸,金黄的头发,容貌绝美,甚至超过了大多数的女子。因他天生的容貌的原因,几乎所有的女子都无法拒绝他的微微一笑。他因此得心因手,轻易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只有那一次,他失手了。
他甩了甩头,甩掉脑海之中可怕的回忆,“玛丽,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
“真的吗?”玛丽欣喜若狂。
他含笑点头:“你可以到东方大陆来找我。”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安好心,若是她真的去东方大陆找他,她就会从此消失。
他几乎是贪婪地注视着玛丽白皙的手腕,由于皮肤白的原因,手腕下的血管若隐若现。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他几乎可以闻到血管之中那腥甜的香气。
但现在无论他有多么饥饿,玛丽都是安全的。他绝不会留下任何可疑的线索,除非他能确定已经摆脱了那人的追踪。
他拿起水囊狠狠地喝了一口。该死的人类食物,让他总是想呕吐。他的肠胃越来越差,他几乎能够感觉到身体里的器官正因为缺失营养而在慢慢地腐坏。
他将水囊交还给玛丽,勉强笑了笑:“还是留给你们喝吧!”
玛丽摇了摇头:“你总是吃得那么少喝得那么少,我真担心你会支持不住。”
若是把你们全都吃掉了,我就一定会支持得住。他在心里想,脸上却展现了一个天使一样的笑容:“怎么可能?只要看见美丽的玛丽,我就一定能坚持下去。”
远处的沙漠之中忽然起了大片的烟尘。向导警惕地站起身向着沙烟的方向望过去,沙烟扑天盖地而来,是风暴吗?
商旅们正打算将骆驼围成一个圈,抵挡风暴。领头人却忽然尖声叫了起来:“快跑啊!是匈奴人!”
商旅们面面相觑,匈奴人?看来他们真的离沙漠的边缘不远了。据说匈奴人是比风暴还要更加恐怖的东西,神派他们来就是为了惩罚世人。
向导早已经骑上一匹骆驼,落荒而逃。商旅们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爬上各自的骆驼。
呼啸而来的匈奴人只用了片刻时间便到了眼前,将这批商旅团团围住。烟尘飞扬,所有的人都忍不住用手捂着鼻子,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