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们说梅娘很快就死去了,行刑的太监根本就不曾想过要为她止血,许多人都暗恨梅娘,因为她曾经是王后身边的红人。
看着一个曾经耀武扬威的人惨淡收场是每天生活在百无聊赖之中的宫女和太监们喜闻乐见的,平日有仇的觉得终于报仇雪恨,没仇的也津津乐道。因而,梅娘之死很快便传遍了整个王宫,连长生都听说了这件事。这让他很吃惊,一个并不算太引人注目的宫女,竟有令男子汗颜的豪侠之气。他心里暗暗地敬佩梅娘,悄悄地命人收敛了她的尸体。
那一天,长生忽然出现在尉子期的面前之时,让尉子期有些措手不及。只不过是前两天,国师还回报说太子的伤势未愈,他为了此事发了一通脾气,很想知道那么久的时间,为何连一点点鞭伤都治不好。
他以为长生至少还要在床上再躺上一段时间才能起身,想不到他忽然站在他的面前,身轻体健,虽说脸色还有一些苍白,却也能看出,伤势对他已经没什么影响了。
他如常地沉下脸来,用并不亲热的语气说:“你已经可以走动了?”他用这种语气和儿子说话,并非是他不爱儿子,只是因为他身为君主,一直在所有人的面前维持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风度,即便是对自己的儿子,也同样是冷漠而疏远的。
长生笑了笑,“不仅可以走动了,甚至都能打猎。”
“打猎?你刚刚伤愈,怎么就想着要去打猎了?”
“父王还记得最后一次和儿臣打猎是在什么时候吗?”
尉子期并没有被这个问题问倒,他略想了想,笑道:“大概是五年前吧!”
长生点了点头,“父王的记性真好,正是五年以前,自那以后,父王就不曾与儿臣一起狩猎。”
“是啊!有五年的时间了。”
长生笑道:“咱们月氏人的先祖也是马上民族,虽说现在定居在楼兰,却从来不曾忘记过先祖驰骋大漠的英姿。这些日子以来,儿臣和父王因为那些不相干的事情,越来越疏远,都是儿臣不对。”
尉子期有些惊讶,儿子十九岁,脾气倔强得像头驴子,这还是第一次说出道歉的话。他觉得儿子有些不太一样了,是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他现在沉稳的气势,能屈能伸的风度像是一个大人了。
孩子长大了,父母就老了,这想法让他有些说不出的悲哀。最近几天来,因为心情变得与前不同,他连着临幸了几名宫女。却没有预期中的欢愉,以前年轻的时候,是因为想起安千碧,一想起她,对女人就忽然失去了兴趣。现在大概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了。
他拍了拍长生的肩膀,“好!咱们去打猎,看看是你更强还是为父更强。”
长生不动声色地笑笑,语气更显恭顺,“父王虽然比儿臣年长,却健壮如昔,只怕儿臣不是父王的对手。”
尉子期哈哈大笑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们比一比就知道高下了。我可不会让你哦,你也千万不要让我。我们月氏人在猎场武场和战场上各凭本事,不论父子。”
长生点了点头,重复了一句,“是,我们月氏人在猎场武场和战场上各凭本事,不论父子。”
大王和太子带着一大队的侍卫出外打猎,他们的马蹄声轻易地辗碎了市集上的喧嚣,许多商人驻足凝视,低声议论,“这是出什么大事了吗?怎么有那么大队的侍卫一起跑出来?”
“应该不是吧!看样子像是去打猎的。”
楼兰的百姓并不知道,那一日,楼兰的历史再次被改写,命运如同轮回一样,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重复着相同的故事。
有敏感的人们忽然看见变成暗红色的天空,这诡异的颜色,让所有的人都有些惴惴不安。人们迷信巫术,相信生活之中一点一滴的预兆。如同天空变色这样难得一见的事情,一定预言着什么吧!
马上的侍卫们虽然身着同样的衣饰,却暗地里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大王的亲随卫队,还有一部分则是太子暗中培养的少年。尉子期尚不知身在危机之中,打马到了猎场,便兴致勃勃地打猎。
长生跟在他的身边,随便打了几只沙兔。尉子期对长生的表现觉得不满意,笑道:“儿子,你的箭法怎么不见长进?”
长生双眉微扬,笑道:“父王,不如我们来比一比。”
“怎么比?”
“你从西边走,我从东边走,到中间那棵神木前碰头,看这一路之上,谁打到的野兽多。”
尉子期哈哈大笑:“好,就这么说定了。”
他打马向着西方奔去,长生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心中忽觉得悲凉如秋。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侍从们,少年们的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每个人的神色都显得过于凝重。他故作轻松地笑笑,抽出了匣中的响箭。
所有的少年皆将箭搭在弓上,目光落在长生的响箭之上。
长生转过头,父王的身影在暗红的天空下越跑越远,这距离很快就要离开射程之外了。长生将箭搭在弓上,不知为何,在这个瞬间,他竟看见了沙子那双清彻的眼眸。
记忆里的瞳子是深黑色的,总是水盈盈的,就算是怒气冲冲的眼神,也似能掬出一汪水来。他想,沙子若是知道此事,会有怎样的反应?以他对沙子的了解,她一定不会表示赞许,也许还会深表厌恶。他忍不住在心里想,真是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每天只知道与他作对。
箭离弦而出,发出令人心惊的尖啸声。长生的身后,几十枝箭同时射了出去,追随着那箭去的方向。父王一马当先地跑在前面,侍卫们都被他拉开了一段距离,因为侍卫不敢抢了大王的风头,就故意落后一些。正因如此,便使瞄准变得轻而易举。
尉子期从马上掉落下来之时,那匹马也没能再跑出几步,它同样身中十几箭,冲出了一段距离,就倒在地上。
长生看见尉子期身上插着的箭矢,横七竖八地支在外面,像是一捆乱七八糟的柴火。那些跟在尉子期身后的侍卫们都勒住了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次忽如其来的刺杀,一切发生得太过突兀,他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长生打马缓缓走了上来,他从那些侍卫的身边经过,丢下威严的一瞥。他看见有几个侍卫的手按在腰刀上,但是他却视而不见。他知道自己是站在生死的边缘,若是稍有不慎,那些侍卫们可能就会插出刀来。但是,他也知道此时只要能够威慑住他们,这些侍卫以后就会对他效忠。
他神色镇定如常,马儿缓步走到尉子期的身前,他自马上一跃而下,俯身看着自己的父亲。
箭太深入,身上的鲜血就没怎么流出来,但有许多血从尉子期的嘴里流出来,那双垂死的眼睛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许多种表情混杂在一起,有惊愕、了悟、哀伤、愤怒、恐惧,甚至还有自豪和喜悦。这许多种表情就变成了一种新的表情,说不上是什么表情的表情,若一定要说出一个名堂来,大概只能勉强称之为苍凉吧!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对视半晌。长生慢慢地跪了下来,低低地道:“对不起。”
尉子期张开嘴,似想笑一下,却只喷出了一口鲜血,他喃喃低语:“是为了那个女子吗?”
两人都知那个女子指的是沙子,长生点了点头。尉子期心里一阵苦涩,他忍不住想起二十年前的女子,自己也曾以为深爱过的女子。只是那时候的他,把男女之情看得并不那么纯粹,心中也总是朝三暮四地惦记着其他的女子。直到她真的离他而去,他才猛然发现,原来她对于他来说竟是如此重要。若是他有长生这样的勇气和决心,也许千碧不会离他而去。
他忽然有些羡慕起自己的儿子,羡慕他弑父的决心,只因这决心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他喃喃低语,“不愧是我的儿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长生,你比我强。”
长生一怔,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父王,你说什么?”
垂死的王忽然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腕,长生看见他的父亲眼中瞬间流露的哀求之光,“长生,不要靠近那个女子,绝不可靠近她。她是个妖女,她是个妖女啊!绝不可把她留在宫中,一定要杀死她!一定要杀死她!”
长生的脸色沉静下来,他用另一只手一根根地掰开父亲紧握着他的手指,淡淡地回答:“父王,我又要让你失望了,我不会杀她,不仅不会杀她,还会用我全部的生命保护她。谁若是想伤害她,我一定要毁灭那个人。若是全天下的人都想伤害她,我便毁灭这个世界。”
尉子期至死都大睁着双眼,他并不痛恨自己的儿子,唯一让他不安的便是那个女子,她若是不死,他即便是死了也无法冥目的。
长生转身,望向身后的那群侍卫们。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长生忽然自腰间抽出腰刀,这“铮”地一声响,使侍卫队长吃了一惊,他脸色苍白地注视着长生。
长生高举起腰刀,大声道:“还不下马吗?”
侍卫队长迟疑不定,是诛杀长生为死去的大王复仇还是效命于长生拥戴他为新的大王,这两种念头在他的心里交战不休。
长生冷笑,忽然冲上前去,一把将侍卫队长从马上纠了下来,手起刀落,将侍卫队长的头砍了下来。他高举着那颗人头,大声叫道:“大王已经驾崩了,我身为太子从现在起就是楼兰的新王,效忠于我的人都可以得到封赏。谁若是敢对我不忠,心怀叵测,便如同此贼。”
他的目光落在副队长身上,副队长心里一凛,连忙翻身下马,跪在地上,高声道:“微臣愿誓死效忠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