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的侍卫们先是迟疑不定,终于有一个人也从马上跃下,跪在地上,于是第二个第三人乃至于所有的侍卫全都跪了下来。
长生俯视着面前跪着的这群人,心中忽然升起从来不曾有过的满足感。他道:“从今天起副队长升为侍卫队长,所有的侍卫皆有封赏。”那副队长大喜,连忙高呼万岁,三拜九叩,已经提前行了朝见君王之礼。
那些侍卫和长生带来的少年们,一起跪在地上,高呼:我主万岁!
长生四顾睨盼,只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再相同。
王后阿影看见暗红天空中倏然散去的飞鸟身影,她的心忽然便忐忑不安。那飞鸟的影子如同日间的亡灵,凄惶无主,不辩方向。
宫里宫外安静得可怕,平时这个时候,都是梅娘陪着她说话。一想起梅娘,阿影就觉得头疼欲裂,二十年的主仆之情,还比不上当年教习刺绣的恩德吗?她想梅娘是太深情还是太无情了?她真的弄不明白这些宫人们都在想些什么。
也没有了沙子弹琴的声音,这个时候,她本应该在碧桃树下练琴的。
若沙子不是那人的女儿,她会很喜欢她,甚至答应长生娶她做个妾室,可惜的是,她竟是那人的女儿。
长生仍然卧床不起,她每次去探望长生都只看见他裹着被子昏睡不醒的身影。
大王也与以前不同了,他开始有了新宠,皆是些年轻鲜活的少女。她却奇异的不再嫉妒,连一点介意的感觉都没有。或许人真的老了。
阿影忽然发现,所有的人都离她而去了,空旷的后宫之中,明明有那么多的宫人太监侍卫,却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将梅娘偷放在她房间里的王后遗物拿了出来,一件一件放在桌子上,排得整整齐齐。她一件一件地看,拿起来又放下。心中忽觉悲伤莫名。
一个小宫女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甚至忘记了禀报。阿影微微蹙了下眉,但她现在的心情不想叱责任何人。她看了看那名宫女,柔声问:“怎么了?”
那宫女恍惚的神色如同刚经梦魇,她迟疑着开口:“娘娘,您千万要节哀啊!”
王后的心便“咯噔”一声,她猛然站起身,喝斥道:“你这烂嘴的小蹄子,什么节不节哀的?”
宫女咬了咬牙,低声道:“娘娘,宫外的人说太子杀了大王。”
阿影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宫女连忙上前扶住她,连声道:“娘娘,您怎么了?”
阿影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你说太子杀了大王?”
宫女不安地看着王后脸上诡异的神情,低声回答:“是。”
阿影双腿一软,终于一屁股坐回到椅上。她只觉得脑海中一片迷茫,思想好像碎裂成粉末,不必风吹就散得无影无踪。她后来用了很长时间,才总算使自己的大脑再次运转,可以想一些事情了。那名宫女一直紧张地观察着她的神色,唯恐她一口气上不来,会昏过去。
她道:“太子人呢?”
“太子正在整肃朝中大臣,听说大臣们都臣服于太子,愿意拥太子为王。”
阿影的唇边掠过一抹冷笑,淡淡地道:“怎会不服,大王只有太子一个儿子,难道说还能杀死太子为大王报仇不成?”
她挥了挥手,“你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幽深的宫中,目光再次落在桌上那些王后遗物之上。她的脸上忽然现出刻骨的仇恨,她拿起一把剪子,将那块丝绸剪成碎片。一边剪一边咬牙切齿道:“该死的女人,你死了还要害我,留下个小妖精害人。你是不想让我活得安生。”
长生听见王后宫里不停发出摔摔打打的声音,他才开门,一只花瓶便飞了出来。他吓了一跳,叫了一声母后。王后因愤怒和悲伤而变得尖锐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滚,滚出去,你这个畜生,不孝子,不要来见我。”
长生迟疑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他可以利用武力和政治使敌人们臣服,却不知该用哪一种对付自己的母亲。
一名宫人悄声说:“大王还是先不要进去了。”
长生黯然退了出来,他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听见宫里传来母亲尖利的哭声。
他的脑海中有些晕眩。这一整天,他都努力克制着晕眩的感觉。他并非是冷血无情的人,对父亲所做的事情,如同一个毒咒般地压在心底。只是他却一定要现出冷血无情来,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大臣们。
他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便慢慢地跪了下来。
宫人大吃一惊,连忙想要扶起他。他摇了摇手,对宫人说:“你进去对我母亲说,若她不愿原谅我,我便长跪不起,直到她终于肯见我为止。”
他知道母亲最疼他,绝不忍心看着他跪在外面。这或者也是一种政治,利用了母亲对他的疼爱心理。他需要母亲的支持,需要母亲在他的登基仪式上出现。只有这样,才能使那些心中还存着不满的大臣们彻底相信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天意使然。
只是这一次母亲愤怒的时间超出了他的想像,天色黑了下去,母后的房门仍然紧紧地闭着。
他一整日未进饮食,眼前的影像变得飘忽如梦。身上的伤反反复复地愈合又被割裂,再加上弑父和震慑朝臣,这一切都用尽了他的精力。他想他可能又要昏倒了,但他绝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倒下去。
他静静地跪着,希望母亲能够快一点开门。
赏春阁的宫女告诉沙子此事之时,脸上带着奇异的谄媚之情。沙子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当那名宫女说完之后,沙子怔怔地坐在榻上,一动不能动。
那名宫女忽然跪在沙子的面前,抱住她的腿说:“公主殿下,您知道我是迫于无奈才看管您的,我可一直不曾对您无礼。”
沙子看了那名宫女一眼,看见她眼底深藏的恐惧。人们都知道沙子不必死了,而且她还成了公主,那名宫女一定是怕沙子会报复她。
沙子凄然一笑,扶起她,喃喃低语道:“其实我真应该死去。”
沙子到王后寝宫之外时,已经是深夜。她看见长生跪在母亲门外的身影如同是月夜下的一尊塑像。她在一棵大树后看着他,想要走过去,却终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她便靠着树干坐下来,抬头看着天上渐稀的星斗。
她想起徐嬷嬷说过的话,“你才是宫里的妖女。”她自嘲地笑笑,徐嬷嬷说的一点也没错,也许她真是个妖女。
她把脸埋在两只手掌间,无声地哭泣。泪水肆无忌惮地流出眼眶,她不知死去的人是否是她的父亲。若她真是公主,长生不仅杀了自己的父亲也杀了她的。
长生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他疑惑地四处张望,终于他找到了树下那个白色的影子。在暗夜之中,女子素白的衣袂如同女鬼。
他只匆匆一瞥就知道必是沙子无疑,他迟疑地看看王后的寝宫,又回头看看沙子。他忽然想自己为何要跪在这里?
他站起身来,大声发出最后通碟:“母后,你是我的母亲,无论我做过什么,我都永远敬你爱你。我们月氏人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是不一样的。我就要登基了,我希望你能参加我的登基典礼。若是你不来我也是一样要登基的,但我还是希望你来。”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房内的王后低低地骂了一句:“畜生,什么只知有母,不知有父。我看你的心里只知道那个小妖精。”
长生说完这些话,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跪了几个时辰,两条腿都麻木了。
他脚步不稳地向着沙子走过去,到了沙子面前,看见沙子的脸俯在膝盖上,一头乌黑的秀发在初晨的微光着泛着奇异的辉泽。
他伸出手想抚摸一下她的头发,手终于还是停在咫尺之处。后来他就坐在沙子的对面,怔怔地看着她,听着她压抑的哭声。他想女人都喜欢哭,似乎每个女子都在哭泣。
沙子终于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了他一眼,他第一次看见沙子哭得梨花带雨般。他的心就有些痛了,用手指揩去她脸上的泪痕,故意粗声粗气地说:“三等宫女,你哭什么?”
沙子看着他不说话,那双清幽幽的目光让他有些惭愧,她是在怪他吗?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知道我对不起父王,我知道我会堕地狱,不过做都已经做了。”
沙子仍然不说话,长生忽然想起她一定是在自责。他连忙道:“你别多想,我可不是为了你做这些事的,我是被父王打的。”他解开胸前的衣服,拉下包扎着的白布,指着那些因反复受创而腐烂发炎的伤口说:“你看,他把我打成这样。”
伤口上散发出来的臭气让沙子微微一震,她怯怯地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那伤口。长生夸张地尖叫了一声:“别乱碰,很疼的。”其实他一点都不觉得疼,伤口早已经麻木了,根本就没有疼痛的感觉。
沙子咬着嘴唇低声道:“我不是怪你,我是替你难过。”
“难过什么?”长生伸出手在沙子的头上揉了揉,弄乱她的长发,“我就要当大王了,你还要替我难过?你们这些女人,真不知整天在想些什么。”
沙子便不说话了,后来她说:“这伤口怎么看着不像是被鞭子打的?”
长生连忙掩好衣服,将沙子揽入自己的怀里,“不是鞭子打的是什么打的?除了父王还有谁敢打我?”
沙子被他搂着,闻着他伤口上的腐烂之气,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杀都杀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是,你能做个好大王吗?”
“当然!我一定会成为楼兰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王。沙子,你看着吧!我一定会让你为我而自豪。”
沙子听着他说,忽觉身边的长生有些陌生,已不再是那个每日只知嬉戏游乐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