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贪狼摇了摇头,“没有办法,我一直在为大王占卜,占卜的结果始终如一,若想解去城中之围,一定要除去沙子。”
怎么连师傅都这么说,长生觉得不可思议,似乎全天下的人都站在他的反面,都在与他作对。他看了师傅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去。
师傅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大王,你已经是楼兰之王,除了沙子外,你还身系着整个国家的社稷安危。难道全国的人在大王的心里,尚不及一个女子重要吗?”
长生想要掩住耳朵,不过这个动作太孩子气。许多人都在说着相同的话,劝说他不要再如此任性地保护那个女子。
他曾以为,只要身为楼兰之王,一切便可以依着自己的意志而行。现在他才发现,原来只要活在这个世间,就不存在真正的率性而为。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眼前逐渐模糊。他不承认那是泪水,他好久不曾流过泪了。沙子,我该如何才能保护你?
他绝望地想,感觉到自己如此渺小,如同茫茫大漠中的一粒沙。
他很快被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孩拦住,那个小孩脸色泛青,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走着。头重脚轻的孩子险些一头撞在长生的腿上,身后的太监连忙过来将孩子拉住。
长生下意识地弯下腰,伸手扶住孩子,“你怎么了?生病了吗?”他温言询问小孩。
小孩虚弱地摇摇头,喃喃道:“我饿,我饿。”
长生怔了怔,他以前出宫的时候不是被侍卫们围绕着,就是与一群贵族少年们在一起,路上的行人看见他们便远远地避开了,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孩子。
他连忙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放入小孩的手中:“拿这个去换些吃的吧!”
小孩却摇了摇头:“没人给我吃的,他们说城里就快没粮食吃了。我饿,我想吃饼。”
长生心头一震,这几天来,许多大臣都曾经对他提起过城中食物储备的问题,他从来不曾放在心上。在他的印象里,那些大臣们都是一些喜欢夸大其辞,危言耸听的老顽固。但是,今天,当这个孩子说出了这句话,他才猛然发现,他的子民正面临着饥饿和死亡。
他咬牙,终于正视自己的选择。
他回头对那名太监说:“带他回宫拿些吃的。”
太监拉过小孩,却看见长生正在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连忙追了几步,问道:“大王这是去哪里?”
长生凄然一笑,淡淡地道:“我去冯大将军家。”
太监迟疑着不知是否应该跟上,长生却道:“你不用跟着我,带那个孩子回宫,给他找些吃的。”
太监停住了脚步,看着长生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之中。他忽觉这个背影无比落寞,如同天边一掠而过的飞鸟。
太监摇了摇头,低头对那孩子道:“这不怪大王,要怪就怪那个妖女吧!”
大将军府前大门紧闭,由大将军围城的作法可以看出他对于留在城中的家眷全无眷顾之心。他一点都不怕长生会一怒之下杀了全家。或者他早已经看准了,长生绝不会这样做。
长生径直进入将军府的客厅,将军夫人和冯婉慌忙来迎,两人神情都有些尴尬。
长生坐了下来,看看将军夫人再看看冯婉。两个女人立在旁边,冯婉似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脸上不再有那种嚣张跋扈的神情。长生想,她这些日子也一定不好受。
其实没有一个人好受的。将军夫人脸色浮肿,只怕比冯婉还要更难受一些。
他道:“我们也不必再说什么客套话了,我这次前来,就是想问问夫人和小姐,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劝将军收兵。”
将军夫人苦笑着摇了摇头,“大王可能还不知道将军的脾性,他既然已经围城了,大王就算是杀了我和婉儿,他也一样无动于衷的。”
长生笑笑,淡淡地道:“若我想要杀你们,早便杀了,又何必等到现在。我不忍看着城中百姓受苦,只想要你们和我一起想个办法,令将军回心转意。”
两个女子对视了一眼,将军夫人迟疑道:“方法倒是有一个,只怕大王听了会着恼。”
长生唇边一直浮现着那抹若有若无的笑,他并非一定要笑,但他却忍不住,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是一个笑话。“夫人只管说。”
将军夫人道:“大将军既已围城,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猜测,即便大王现在真的杀了公主,大将军也未必就会收兵。毕竟公主因他而死,大将军一定要提防着大王日后再找他算帐。为今之计,大王若真的一心不想杀死公主,就一定要把她送出城去,送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再回楼兰了。然后大王再娶小女为妻,尊大将军为亚父。这样一来,大将军成了王后的父亲,他才会放心收兵。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办法,只不知大王是否愿意娶小女为妻呢。”
长生静静地听着,忽道:“真没想到,将军夫人还是一位有见识的女子,对将军的心思,领悟得如此清楚。”
将军夫人脸微微一红,低声道:“臣妾服侍将军多年,几乎日日在揣测将军的心意,自然是与外人不同。”
长生淡然一笑,“不知将军夫人原来是哪家的千金?”
将军夫人忽然脸色一白,过了半晌才低低地道:“臣妾娘家姓安。”
长生心里一动,将军夫人竟然也是姓安的。怪不得安王后临终之前不见别人,只见了将军夫人。他也不深究,淡淡道:“夫人所言,正和我意。我会派人出城向将军转告我要和他修好的意思。至于小姐,就请安心待嫁吧!”
他看了冯婉一眼,冯婉也正在看着他,两人目光轻轻一触,都有些沧海桑田的感触。曾经用尽心机想要做太子妃,结果费了一番周折,以为这件事情已经就此结束了。想不到命运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当你转了一圈以后,惊讶地发现原来又回到了起点。
离开冯府以后,长生一直在想,他该如何劝说沙子离开楼兰呢?
这问题让他有些伤神,他觉得沙子是宁可死也不会离开这里的吧!他想沙子就是那种古怪而倔强的女孩子,若是让她选,只怕她会选择死在这里。
她走了,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若一定要让她走,就要让她死心,让她心里再也没有他这个人,甚至自此痛恨他,恨他入骨。也许这样,她才会一走了之,永远不再见他。
他走得有些踉跄,如同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他在一处肮脏的街角蹲了下来,觉得胃里一阵阵的剧痛恶心。他用手死命地抵着胃部,眼前再次有些模糊了。
他无力地坐倒在街角,完全不顾身下的污物。胃里还在没完没了地翻腾,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过胃病,他不知道那只是因为他心底的悲伤。他甚至不曾感觉到自己的悲伤,他觉得他并不是那么悲伤的。
他与沙子之间,从来不曾说过互相爱慕之类的话,甚至没有一丁点这样的表示。不过是太子与宫女,现在变成了大王与公主。从来没觉得如果失去了她,生活会变成怎么样,因为从来不曾想过会失去她。
只是有一个固执的念头,若一定要死的话,便两个人一起死。只不过,时至今日,他忽然发现,这种念头,竟是如此的任性。
他不再是父王庇荫下的太子,他现在是楼兰之王,必须要担当整个国度的兴衰与哀愁。
他也不知坐了多久,来了两个乞丐,坐在他的身旁。他没有侧头看他们,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中。那两个乞丐先是看了看他,然后又交换了一个促狭的眼风。乞丐按住长生将他身上的锦衣剥下之时,长生完全没有反抗,乞丐抢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饰品和衣服鞋子,只为他剩下一件内衣。
长生便穿着这件内衣坐在楼兰街头肮脏的街角。许多行人经过,丢下可怜或者厌恶的一瞥。没有人知道这个落拓的年轻人是他们的王,在他们的心里,王是一个贪恋女色连自己的姐姐都不放过的年轻人。他甚至杀了自己的父亲。这样的一个人,竟成了他们无可选择的王。
谁也不曾将街头被人抢光衣物的年轻人与那个荒淫无道的王联系在一起。他们想,这个王必然不曾将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在他的心里,只有那名女子。
在王的心里,整个国的百姓都不及一名女子吗?
长生最终被侍卫们带回宫中,侍卫向悲伤的大王询问是谁冒犯了他,长生迟疑了半晌,方才回答:“是我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