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哪里?是来寻找童年的足迹,是来重温你的深幽,抑或是来汲取你的悠远和丰厚……犹豫了片刻,微笑着和老人致谢道别。
环视脚下这一片陌生,遥望对岸那一片绮丽;清风掠过,温软蔓延……
笑,我想去哪里?外婆桥下,苏州河畔,有我童年的记忆,是我心底的祈盼。萦牵梦绕的你啊,此刻,我正一步步地向你靠近……
凝望你的身姿,沉湎你的气息,这一刻,所有的辞藻黯然失色。与你静静相守,和你窃窃私语,这一刻,所有的梦寐缤纷俏丽。
其实,对你没有太多的感知,只是偶尔的,莫名的心绪促使我不断地怀想。一段段模糊的镜像,一帧帧灰白的画面,一款款暗涌的渴求,一缕缕柔润的气息……浮游眼帘,明澈心扉。
拣拾记忆的斑斓,遐思那一款澄明,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惊艳是一种幸运;跋山涉水心依旧的艰辛,恰似圆润的弧线妩媚丰韵。
诚挚,本真
1941年8月,德国法西斯逼近莫斯科,狼烟四起,隆隆的炮声震得各家的玻璃窗沙沙作响。
一位中年妇女带着她16岁的儿子避难到鞑靼自治共和国的叶拉堡市。这个可怜无依无靠又重病缠身的女人,为了活命,向当地作家协会的食堂要求当一名洗碗工,遭到拒绝。绝望之中,她自缢身亡。她给儿子留下了遗言:
小穆尔,请原谅我……我狂热的爱你。你要明白,我再也无法生存下去了。请转告爸爸和阿利娅(她的女儿——笔者)——如果你能见到的话——我直到最后一刻都爱着他们,请向他们解释,我已陷入了绝境。
是时为1941年8月31日。
这位妇女就是俄罗斯著名的诗人茨维塔耶娃。
像美丽的白天鹅躺在血泊里,俄罗斯文学的夜空陨落了一颗明星。
玛林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1892年10月8日出生在莫斯科,父亲是莫斯科大学艺术史教授,普希金国家造型艺术馆的创始人之一。母亲是钢琴家。茨维塔耶娃在“音乐和博物馆”中,度过了幸福的童年。
茨维塔耶娃从小就有浪漫气质和诗的情怀。她6岁开始写诗,从此就没有中断。18岁她自费出版诗集《黄昏纪念册》,受到诗坛老一辈的热切关注。茨维塔耶娃认为:“地球上人的唯一责任——便是整个存在的真理”。她把写诗看做通向真理的道路。同时她又声称:“我的诗行是日记,我的诗是我个人的诗”。的确,她的诗冰清玉洁、玲珑透剔,率真恳挚,极富有个性。例如她在《致勃洛克》中,这样表达对诗人勃洛克的情谊:
你的名字是手中的小鸟,你的名字是舌尖上的冰块。你的名字是眼睛上的吻,亲吻那合拢的眼帘温柔的寒意,你的名字是一口幽蓝、冰结的泉眼。
茨维塔耶娃性格刚强、桀骜不驯,从不向命运低头。她的诗歌想象奇特,构思新颖,语言清丽,情味无限。但是她的生活环境充满了艰辛,她的生活道路更为坎坷。由于复杂的历史原因和社会原因,同时也由于她自身的因素,可以说她人生的后20年都是在苦难的深渊中挣扎。1917年丈夫应征入伍,长期失去联系。1919年,因为家境穷困,两个女儿被迫送进育婴院,不久,小女儿饿死,大女儿领回家,母女又相依为命。她的诗集《里程标》中有一首诗这样描写彼时的痛苦:“我的灵魂和你的灵魂是那样亲近,仿佛一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我们闭上眼睛,陶醉和温存,仿佛是鸟儿的左翼和右翅。/可一旦刮起风暴——无底深渊便横亘在左右两翼之间。”
1922年茨维塔耶娃得知丈夫在布拉格,便申请出国与亲人团聚。申请得到批准,她携带女儿先到德国柏林,在这里见到叶赛宁、帕斯捷尔纳克等侨居国外的俄国文坛名流。1925年她同丈夫、女儿和出生不久的儿子又迁居到巴黎。在巴黎,茨维塔耶娃经帕斯捷尔纳克的推介,开始与奥地利诗人里尔克通信。从1926年4月至1926年底里尔克逝世为止,他们三人天各一方,却书简往来近50封。她从未同里尔克会过面,却在神交中互相谈历史,谈人生,谈人性,谈对文学对诗的见解。诚挚本真,肝胆相照,感人至深,成为世界文学史上的佳话。
茨维塔耶娃在国外漂泊17年,随着时光推移,她对俄罗斯母亲、对养育她的那方故土梦魂萦绕,眷恋之情与日俱增。终于,1939年6月她同丈夫和女儿、儿子返回苏联。然而等待她的却是家破人亡:丈夫被指控为外国间谍,逮捕枪决。女儿也被捕流放。又过两年,苏德战争爆发,就出现我这篇短文开头讲到的自缢身亡的悲剧。茨维塔耶娃的身世和结局令人低徊唏嘘。
下面我着重介绍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和里尔克的书简,并由此谈点感触。在这之前,有必要简单介绍里尔克和帕斯捷尔纳克以及他们各自的处境。
莱纳·马利亚·里尔克,奥地利人,德语作家,1875年12月4日生于布拉格。早年在布拉格就学。1896年去德国慕尼黑,开始了他的文学生涯。他去俄国拜访过列夫·托尔斯泰。他还担任过罗丹的秘书,对罗丹的美学思想有深刻的领会和系统深入的研究,并借鉴到自己的诗歌创作。受罗丹影响,里尔克晚年的《杜伊诺哀歌》和《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创造了独特的风格,其中既有结晶性的雕塑美,又有波光流动的情感和思想深邃的哲理。里尔克从小就孤僻、敏感、忧郁,他的作品弥漫着世纪末的忧伤,晚年更甚。1926年4月经帕斯捷尔纳克介绍,同茨维塔耶娃结识通信的时候,里尔克虽然只有50岁,却体弱多病,家境凄凉,精神悲观到极点。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给里尔克写信,抚慰他受伤的心灵。1926年12月31日里尔克病逝。
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俄罗斯著名诗人、小说家、翻译家。父亲是著名画家,母亲是钢琴家。他曾在莫斯科大学哲学系读书,又在德国马尔堡大学深造,但他最终还是走上文学的道路。1922年至1932年十年间,出版了诗集《生活啊,我的姊妹》、《主题与变调》,叙述诗《施密特中尉》、《斯佩克托尔斯基》等,这些作品确立了他在苏联诗坛上的地位。1956年完成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该书在国外产生了轰动,1958年10月瑞典皇家学院授予他诺贝尔文学奖,但由于该书观点与苏联主流意识形态不尽吻合,被开除出作家协会,他本人也未去领取文学奖金。1960年帕斯捷尔纳克逝世。
1926年4月20日帕斯捷尔纳克第一次同里尔克通信,在信中把茨维塔耶娃介绍给里尔克。那时候帕斯捷尔纳克就已经是俄罗斯文坛享有盛名的诗人,但是他却把里尔克当作敬爱的师长。“我不知道,这封信将在何处收尾,这封信与生活有何区别,请允许我一吐为快吧,怀着我已体验了20年之久的爱意、景慕和感激”。——这就是信的开头,崇敬之情,无以言表。里尔克去世后,帕斯捷尔纳克写了一封致里尔克的信——里尔克自然无法收到这信——作为献给他的书《旅行护照》的跋,信中对里尔克的敬意同样溢于言表。
老实说,三人书简并不好懂,这不仅因为年代久远,同时还有文化背景不同,许多典故逸事不熟悉,对当时苏俄文坛情况不了解,欧洲人表述方式我们不习惯等原因。但是他们之间异乎寻常的敬慕、爱恋之情,我是强烈地感受到了。而这种彼此大胆的毫无遮掩的爱的倾述几乎随处可见。
1926年4月20日帕斯捷尔纳克给茨维塔耶娃的信中说到自己同对方的恋情,他说:“这是初恋的初恋,比世上的一切都更质朴。我如此爱你,似乎在生活中只想着爱,想了很久很久,久得不可思议。你绝对地美。你是梦中的茨维塔耶娃,你是墙壁、地板和天花板的存在类推中的茨维塔耶娃,亦即空气和时间的类人体中的茨维塔耶娃,你就是语言,这种语言出现在诗人终生追求而不指望听到回答的地方。你是广大爱慕者奉若神明的原野上的大诗人,你就是最高的自发人性,或是不在人类的用词法(“自发性”)中,你自在而立。”他甚至急于与她会面,问道:“我是立刻去你处,还是一年之后?”
茨维塔耶娃对帕斯捷尔纳克也是一往情深,不过她的表达更富有诗意,她在信中说:
“鲍里斯,我写的不是那种书信。真正的书信是不用纸的。比如说,今天推着穆尔的小推车在一条不熟悉的道路上……我在不停地同你聊天儿,进入你身心里聊天儿——心情舒畅——喘着气。有时候你沉思得太久,我就用双手把你的头转过来说:就这样!”
“现在是26年5月,我和你一起在旺代(茨维塔耶娃住在法国旺代——笔者),正在不停地玩着什么游戏……我和你一起在挑选小贝壳,在灌木丛中磕着绿色的(象我的眼睛一样,这不是我的比喻)醋栗,我跑出来看看(因为阿利娅在奔跑——也就是我在奔跑!)生命是不是凋谢了又萌芽了(涨潮或者落潮)。”
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的通信持续了13年之久。茨维塔耶娃的女儿1955年写信给帕斯捷尔纳克,动情地说:“我给你抄录几段,很多内容你大概都不知道。她是多么爱你,而且爱得多么长久——她爱了你整整一生!她只爱过我的父亲和你,一直没有爱够。”
再看茨维塔耶娃对里尔克是如何敬慕。她说:
我“经柏林到布拉格,随身带着您的书,在布拉格,我第一次读了《早年诗选》(里尔克的诗集——笔者)。我爱上了布拉格,从第一天起——因为您曾在那儿学习。”
“你知道吗,我为何对你称‘你’,为何爱你,为何——为何——为何——,因为你是一种力,一种罕见的物。”
莱纳,我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什么都不要。什么都要。好让你允许我在生命的每一瞬间都举目向你——像仰望一座护卫着我的大山(如同一尊石质的天使卫士!)。
在我不认识你时,我可以那样做,如今我认识了你——我便需要应准。
因为我的灵魂是受过良好教育的。
怎样解读这些火辣辣的爱的倾述?这不就是“你就像那一把火”,“爱你没商量”,“过一把隐就死”吗?——可能有人这么认为。
我们先不忙下结论,不妨再深入探究一番。
帕斯捷尔纳克爱茨维塔耶娃,爱她什么呢?在给里尔克的信中,帕斯捷尔纳克关于女性,他有这样一段议论:
我知道一张脸庞,它既刺眼又让人惊叹不已,在痛苦和欢乐中它都同样动人,并且它越美,你越是能在别人的美黯然失色的情况下更经常地遇见它。无论这女性是声名雀起,还是身处逆境,她那惊人的魅力都毫无变化,她在大地上无论需要什么都远远少于大地对她的需求,因为这便是女性气质,就像完整地从创造的采石场中取来的一块粗糙的、不碎的自尊……这一女性的生活、实质、名誉、激情,均不依赖于照耀,她也不像前者那样痛苦。
这里说的就是茨维塔耶娃。茨维塔耶娃对帕斯捷尔纳克的爱也是如此。如果说他们二人的爱多少离不开异性吸引的话,那么他们对里尔克的爱则是父爱,是对大师的爱,是对诗对文学的爱,是对自然的爱,对生命的爱。茨维塔耶娃1926年5月10日给里尔克的信中说:
须知您就是诗的化身,应当明白,您姓名的本身就是一首诗。
您不是我最喜爱的诗人(“最喜爱的”又是一个级),您是大自然的一个现象,这一现象不可能是我的,它也无法去爱,而只能用全部身心去感受,您或是(还不是全部!)第五元素的化身:即诗本身,您或是(还不全部)诗从中诞生的物,是大于您自身的物。
在您之后,诗人还有什么事可做呢?可以超越一个大师(比如歌德),但要超越您,则意味着(也许意味着)去超越诗。诗人,就是超越(本应当超越)生命的人。
您是未来诗人们的一道难以克服的课题。在您之后出现的诗人,应当是您。也就是说,您应当再次诞生。
这是对里尔克的诗情赞美,同时也是精湛的诗论。其实,他们中无论谁,都没有想与对方结合,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天各一方,见面尚且困难,更遑论结合。茨维塔耶娃有两句诗表达了这个意思:
走遍所有的世界,越过所有的疆域——在所有的道路尽头,永恒的两个人却——永远地——不能相逢。
他们的爱,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男女之爱,而是同诗、同文学、同自然、同生命、同美学融为一体的、超越物质生活、超越世俗偏见的爱。这种爱和怜悯,同情,宽容,善良,慈和,敬慕,自尊,人道等是同义语,因而充满诗意,充满诗情。当然,现实生活并非都是诗意和诗情的,恰恰相反,它常常是辛酸苦涩的。而这类用诗的花环编织的爱之舟本身又是脆弱的,在革命的惊涛骇浪中,在社会转型的剧烈震荡中每每被颠覆。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阿赫玛托娃等人的悲剧就在这里。但这是否意味着他们的真情真爱过时了再提就是有害的呢?不,爱是不能忘记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社会如果没有最普泛最广义的爱和温情,就没有文明,就没有进步,就没有发展。认识这一点是重要的。这也是我们今天阅读和讨论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和里尔克三人书简的意义所在。
现在,再回到三人书简。我觉得他们既气质高雅,超凡脱俗,又诚挚本真,或肯定,或否定,或称颂,或批评,都出自肺腑,不矫饰,不伪装,坦诚相见,像生活本身一样朴素单纯。而后一点更有普遍意义,更重要。
我想起著名作家萧军的一件事:1938年3月21日萧军从山西吉县步行20多天到延安。他原打算到五台山参加游击队抗日,由于道路阻塞,只好暂时住进陕甘宁边区政府招待所。******得知此事,派秘书前往问候。秘书提出安排萧军同毛主席见面。萧军竟然客气地回绝道:“不见了,他挺忙的,我也只住上一两个星期就走!”真是惊人之语。然而,尊人,自尊,心胸坦荡,不卑不亢,这才是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