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易之听完想自己平日里被人说是年少轻狂,今日遇到这个吴忌,才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他不知道这小鬼的棋艺如何,不足十岁的年纪,就信誓旦旦地说出这些话来,让他觉得有点意思,竟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吴忌见王易之有些不信的样子,便向他解释自己的这个目标和叶师父的养育之恩并不矛盾,自己若是赢了,这弈馆跟自己姓了,自己还是会继续赡养叶师父,况且与其被外人打败了,不如跟自己姓,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王易之笑道:“恐怕计划赶不上变化,不日我就会下赢你师父了。”当时王易之说这话只是为了泼这小子凉水。吴忌闷闷的不出声,气了半天于是哼了一声走了。
次日清晨空中浮着绵绵细雨,王易之早起推开阁楼的窗户,便看见东塘镇淹没在迷雾之中,已经有早起的船家披着蓑笠摇着船了,哗哗的水声伴随着似有若无的捣衣声,整个镇子笼罩在祥和安定的雾气之中。
王易之去镇子上走了一圈,吃了早点回来的时候,叶老板已经坐在堂屋中喝茶等他了,见他进来起身道:“楼上请。”
王易之恭敬地作揖:“叶前辈请,晚辈取个东西便来。”说罢往自己的住处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去。
叶家弈馆的二楼拐角处的一扇移门内,便是王易之与叶老板对弈的那间厢房,布置的倒也别致,因为天气阴霾,点了一盏油灯。推窗即可见东塘河上乌篷船来往,零星细雨会落到屋内的叠席之上。
叶家老板盘膝而坐,右手边放着黄梨木雕兽拐杖,见到王易之提着楠木箱子站在门口,点头微笑,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他坐下,只是时不时地咳嗽了几声。王易之恭敬地褪去靴子,盘坐在蒲团之上,手边放着他从进入东塘镇起就一直带着的那只楠木箱子。
叶老板的女儿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屈膝跪在棋桌旁,从闻香到三点头,一套行云流水的茶道展现在了王易之面前。茶用完后,那小妮子看了看一边的灯芯,小心地剪了剪,方才恭敬地退了出去。
王易之看着这个稚嫩的侧脸上从头至尾挂着的满是认真和专注,与之前所见的判若两人,好似行军打仗前的庄严仪式。在这个毫不起眼弈馆内,他甚至起初因为这家弈馆的太不起眼而心生失望,看见眼前的情形,一个小女孩面对对弈前的举止与她堪称完美的茶道表现上,突然有些明白了山不在高水不在深的精髓,真正的尊贵只体现在低调和细节上。
王易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直随身带着的楠木箱道:“这是在下家传的棋具,家父生前叮嘱只和懂棋的人对弈时用,晚辈接手这套棋具以来,一直在等着今天的机会。”他的目光中自信满满,迫不及待。
屋外的绵绵细雨似乎大了一些,飘在窗户边上发出簌簌的声音,屋内极静。
随着盒面打开,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方羊脂白玉做成的棋盘,一整块的玉料没有一丝杂质,打磨光滑做成的棋盘,红木的底座越发显得那棋盘白玉无瑕。
王易之小心翼翼地又取出了两只巴掌大的云纹红木盒,此雕刻图像和那棋盘的底座上图案相得益彰,红木盒内分别盛有黑白子,王易之十分礼貌地将盛有黑子红木盒递给了叶老板。叶老板也不推却,执起一枚黑子,对着烛光照了照,玩味地看了看道:“真是上好的墨玉。”指尖黑子沁心的凉,乌黑透亮的墨色,在烛光下透着的绿格外喜人。
王易之笑道:“只有这棋盘和棋子才配得上在下的诚心。”
叶老板微微摇了摇头,屋内又响起他的咳嗽声,屋外的风吹得二楼屋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让人不觉有些孤寂。
纵横各十七道,合二百八十九道,白黑棋子各一百五十枚,在屋外风雨声逐渐大作之时徐徐展开,宛若一卷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三手之后,两人风格便凸显了出来。叶老板的棋路颇为沉稳,好似书画写意,颇有东篱南山的意境;王易之的棋风则更显戾气,好似行军打仗,颇有决胜千里的气势。
屋外大雨飞过东塘河打在石板桥上、回廊上、窗棱上,像是作战时的鼓点,而此时屋内更像是一个结界,隔离了室外的雷雨声。
白色的棋子在叶老板的咳嗽声中逐渐变多,那种戾气竟然真的能贯穿始终,杀得黑子不断失手,叶老板终于在咳嗽声中缓了缓口气道:“老夫一生就和这黑白棋子打交道,悟出了一个黑白棋的三个境界:杀道、悟道、恕道,你这基础很好,出自名家指点,虽年少有些锐气,但也是心术很正,来日方长,将来会大有可为。老夫送你一句:棋和人一样,能将恕道参透,方是赢家。”语毕又是剧烈的咳嗽。
王易之此刻早已经被自己就要赢了的布局兴奋不已,抬起头来眼睛中闪着一种胜券在握的光芒:“前辈说的在下记着了,不过在在下眼里,只有输赢,看不出您说的那些道,您看这盘棋……”说罢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叶家老板看了看棋面,没有流露出王易之期望的失望神色,也没有对王易之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之类的话,凝视了许久也不落子。王易之忍不住从棋局中抬起眼睛道:“在下只是来求手谈一番,并非那么多的欲望,只不过若下不赢前辈,晚辈也打算在这东塘住下,每年求一次指点。”他说这话更符合年纪,一股子较劲的样子叫这位老者有些哭笑不得。
“这弈馆归王公子了。”
这是叶老板和王易之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临终时和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
虽然没有到最后一刻,但胜负已分,况且叶老板主动开口,王易之惊喜之余有些惶惶,这时候才觉得屋内凉了些。心中狂跳,胜利之情溢于言表,此刻他竟突然想起那天夜里与那小妮子的闲聊,他想等明日离开,就邀请她去长安走一遭,他可以包吃包住嘛。在充实的心理活动中,他自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叶老板。
叶老板有些力不从心的起身,身子轻轻一晃,声嘶力竭的咳嗽声仿佛要把元气都咳个干净一般,他的背影好似枯叶般单薄,缓缓地走到了门边,移开木门缓缓走了出去,这地板上却是血色点点。而兴奋的王易之只是一瞥并未往心里去。
窗外风如拔山怒,耳边雨如决河倾。这位隐世高人在当晚撒手西去。
次日清晨,风去雨收,太阳懒懒的晃了起来,王易之推开客栈窗户,伸了个懒腰,看着雾气中的东塘水廊,心情大好,只是冷不防地听见一阵阵哭声,那哭声似乎便是不远处叶家弈馆传来,他心中正奇怪着,自己并未将赢了的事情告诉任何人,难道消息走漏的这么快?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既然江湖中有这样的规矩,何必因为输了就哭得如此浩大声势,他摇摇头,下楼吃了早点,喝了一碗当地的豆花,满口生香,心情十分愉悦,想着等一会儿去弈馆告别,然后再问问那个小妮子愿不愿意去长安玩一玩。那老板过来收拾碗筷时,王易之哼着自己编的小调,那老板看了他一眼,有些悲伤道:“客官喜欢再多喝一碗吧,以后怕是生意不好做了。”又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叶家老头子昨天夜里走了,也不知道接下弈馆的是什么人……”
王易之只觉得脑袋里嗡了一声,被这豆花店老板的话说得有些蒙,不消一会儿他便抬脚就往叶家方向奔去,谁知跑得太快,和那些做法事的和尚们撞了个满怀,纸钱遍地,檀香味浓,他心是越来越沉,跨过叶家弈馆的门槛时踉跄了一下,站定抬头吃惊得合不拢嘴。
大堂之内只有蓝白二色,那些个高僧和尚们已经陆陆续续开始诵经,后院里走出来一个身着麻布衣服的女孩,她年纪不大戴着孝,红着眼睛走进了堂屋里,吴忌也换上了丧服,见她来了,连忙走上去,低声说着些什么。
前来吊唁的人越来越多,东塘镇子本不大,叶家又如此出名,平日里叶老板对邻里乡亲也和善,这回子大家都自发地涌来了。一张生脸的王易之站在原处动弹不得,身边往来的人也不认得他,都绕着他走,赶去灵堂处祭拜。
等到门外两边各悬挂着长约四丈宽约七尺的丧幡,还有堆成小山的纸人纸马时,已过了晌午,不断有乌篷船往这里驶来,下船的来人都一脸悲伤,叶老板的女儿却跪在蒲团上,一直紧绷着脸,不曾留下一滴眼泪。吊唁的人来行礼,她便随礼,冷静得出奇。只是王易之上前跪拜,却被吴忌拦住,说道:“我师妹关照,任何人都可以拜,你不行。”
这话无异于一道闪电,霹得王易之不知如何是好,他看着那小妮子的侧脸说不出话来。站在灵堂内良久,才慢慢地退了回去,一出叶家宅子,满目苍白,白船、白衣、白花……他只得走到灵堂外头默默地鞠了三个躬,脑中一片空白也不知道如何走回了客栈。
傍晚时分那客栈老板回来了,一脸兴奋,冲到王易之的身边可劲地拍他的肩膀,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可叫我见着了,我以为这辈子我都见不着了,可叫我见着了!”王易之一脸疑惑,那客栈老板咽了咽口水接着道,“你说说,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竟然真的就下赢了叶老板啊,好啊好啊,我算是见着了,英雄,这客栈边上就是我的房子,租给你做弈馆,如何?”
王易之听他说完,原本悲伤的心情变得错愕起来,震惊道:“谁同你讲我下赢了老板,又是谁说我要去开个弈馆?”
老板先是一愣,随即理解地拍了拍王易之的肩膀道:“好啦好啦,现在这个时机的确有些让你难做,不过你既然下赢了也没有什么遮掩的。今天灵堂之上,叶老板的独女就公布了这个消息,大家都很惊讶,不过叶家女儿说了,叶家重诺,父亲既然临终时交代,她便一丝不苟地执行。啧啧,真没有想到啊,果然山外有山这山还是座这么年轻的山,难得难得啊。”
王易之连连摇头,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叶家女儿对自己的态度判若两人了,他连忙往叶家弈馆的方向跑去。当日他意气风发地来到东塘镇,的确是想要下棋,也确实是奔着要下赢那叶家老板的目标来的,可实实在在没有想过要那弈馆和自己姓,他出生棋艺世家,父亲是华夏最著名的国手,父亲过世后他周游天下只为寻各路高手磨炼棋艺,但是如今,真真不是他要的结果。
王易之停在叶家弈馆门口,看见了那个小姑娘仰着头,指挥着楼梯上的吴忌将弈馆的牌子取下,他连忙喊道:“叶姑娘,叶姑娘……”
吴忌听见王易之的声音手一下子没稳住,那牌匾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生生摔成两半,扬起了地上的灰尘,四周一片安静,连和尚们都停止了诵经,背对着王易之的叶家女儿目光从摔成两半的牌匾上缓缓地抬起来,转了身子,直视来人,许久,眼睛中泛起一层水雾,噙着一边嘴角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可满意了?”
她冰冷的眼神狠狠冻了他的心。
之前他认识的这小妮子是何等的聪明机灵,那么懂得变通的小姑娘,可如今这样执念怨恨的眼神生生逼他退了一步。她的眼神里的自己,分明是杀父仇人的角色。
可王易之深知自己没有任何借口推却,所有人都会觉得他是为了弈馆而来,在筹码面前其他动机都成了欲盖弥彰,与其多说不如不说,事已至此,他便用自己的方式来向她证明罢—这一切并非他心底所愿,她现在不愿意听,明年、后年……总有一年,她愿意听自己解释,只要他在这里,就有冰释前嫌的机会。
半百的叶家弈馆终于落下帷幕,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无名弈馆作为叶家终结者叫响了整个棋界。
既然无名无姓,就不会有人再为了弈馆姓甚名谁来战。
“无名弈馆”开业当天,没有舞龙舞狮也没有鞭炮锣鼓,王易之坐在堂屋里泡了一壶茶,翻着古棋谱看得安安静静,这开业的仗势低调到缺少存在感。
门口投射出一个斜斜的人影,那人影在“无名弈馆”前顿了顿,随即迈腿跨过门槛走了进来,王易之偏头一看,这少女穿着一身素缟,头发垂在两边别着一朵白花,抱着一张棋盘,一脸戾气地看着王易之,王易之的吃惊和惊慌似乎让她有些满意又有些不屑。
“王贼,在下叶朵朵,前来讨教。”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在这个和煦温暖的午后,她的笑容就在前不久,此刻的声音充满恨意。
“叶……姑娘,里面请,里面请……”王易之手足无措的招呼并不介意他对自己的称呼,他的眼神落在了她用力抱着的棋盘上,明白了几分,“叶姑娘,当初我只是想和令尊下一局……”
叶朵朵冷笑一声,充满不屑和厌恶地扫了王易之一眼:“来东塘镇的路不好走,公子千里迢迢来这,信心十足地告诉船家周伯伯不用再载你出去,又和吴忌说你信心十足,莫不是胸有成竹计划长远,难道是贪恋东塘镇的美色不成?一盘棋逼死我父亲,如今这弈馆又要做出个境界高尚的样子取个无名,我看叫无心才对。”王易之几次想插话解释,叶朵朵语速冷且快,并不给他什么空隙,“你且放心,我父亲重诺,我也一样,叶家弈馆可以没有,但是叶家人下棋,从来没有输过!不管你如何绞尽心思走到今天这一步,只要我活着,就会向你挑战,赢了,离开我的东塘镇!这样的挑战,你敢不敢接?!”
此刻春光正紧,柳絮徐徐,看着这悠闲古朴的东塘镇百年如一日的春光,王易之的目光落在行来过往的乌篷船上,春光既已似,人心呢?会不会百年如一日?或许她长大了,就明白自己“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难处了。他冲着叶朵朵认真地点点头:“敢。”
王易之与叶朵朵的第一场对弈,在靠窗的厢房内,只用了半个时辰,叶朵朵便噙着泪水抱着棋盘走了出去,临别时声音气愤又哽咽:“我从前贪玩惯了,棋艺不精,怨不得人,王贼你且等着,明年让你好看!”
站在门口等着她的吴忌赶紧迎了上来,低声说些安慰叶朵朵的话,顺便怨恨地看了看屋内那想出来送叶朵朵却犹豫不敢迈出来的王易之。
第二年,叶朵朵来对弈,用了近一个时辰最终还是输得十分惨烈,她上牙咬着下唇,王易之刚想出言安抚,她怒目圆瞪道:“王贼,我看你这儿徒弟不多,想必也没有回长安的盘缠了,我故意输给你,让你再挣一年的钱,明年你就等着回老家吧,王贼!”
这段日子,王易之的确开始收几个徒弟,镇子外头也有慕名而来的,只不过这个无名二字,也不会掀起多大的风浪了,来学艺的倒也是真心爱棋之人,他倒是靠着收徒不温不火的在东塘镇站住了脚。此刻她一口一个王贼让王易之难以招架,但也只好面无表情地站在了门口目送她擦着眼角的背影渐行渐远。
那个背影总让王易之想起第一天见面时候,她裙角呼之欲出的蝴蝶,可惜这只蝴蝶成了标本,再也振不了翅膀了,好在它停在了最美的时候,供他怀念。
第三年,叶家的大弟子吴忌告别了东塘镇外出谋生,王易之站在窗边握着半卷棋谱,看见那柳条之外的乌篷船里只站着叶朵朵一个人,有些心疼。生活从来都很讽刺的紧,当年信誓旦旦要走下棋这条路的吴忌竟然放弃了黑白子的世界,倒是贪玩调皮的叶朵朵走了下来。
这年叶朵朵寻仇对弈前,王易之鼓起勇气张口问道:“吴忌不在,你的生活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