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朵朵恨恨的抬起头:“王贼,你以为这些会让我觉得苦闷潦倒吗?你的眼里只能看见生活是否富裕,我看才是真真可怜!”她顿了一顿,冷笑道,“我的眼里,只有打败你这种人,为我父亲为我叶家赢回来。”她依旧这样的伶牙俐齿,咄咄逼人,可惜再也不是从前的俏皮淘气。
从此以后王易之都偷偷地照顾她,衣裳、料子、首饰、食物,掐着镇子每月从外头将货物运进来的日子,只要有吴忌送她的东西,他便使些钱财托人将自己送给叶朵朵的东西掺杂进去,每次看见她守在码头前,等着乌篷船从外头捎来的礼物,喜笑颜开的样子,让王易之的嘴角禁不住上扬。许是天公作美,也许是吴忌打拼太过于努力,他一次也没有亲自回来过,自然王易之的行为也就没有了被拆穿的机会。这样最好,她什么也不知道,就不会拒绝,那自己也可以照顾她,就当做……就当做是弥补自己的愧疚罢。
第四年,叶朵朵似乎已经适应了一个人生活的日子,对邻里乡亲对孩童老人,她的脸上逐渐有了笑容,她似乎有些想开了?只不过王易之偶尔遇到她的时候,前一刻她还与人笑若桃花,后一刻就能冷若冰霜,若是实在要打个招呼,她也只恨恨地丢下一句以王贼开头的话,他们的对话,屈指可数,她对他的恨,与日俱增。
第五年,叶朵朵出镇子探望吴忌回来,染了病,镇子里有些闲言碎语说她得了疟疾,三人成虎一时间大家避之不及。王易之得知去看望,她身体虚弱面色潮红,却捂着胸口蹙着眉头斥道:“你是来看在下死了没吗,王贼?滚!”瓷器应地而碎,她骄傲地站在当年冲他回眸一笑的地方,带着恨和怒意,亦或有悲伤?
被赶出来的王易之,彻夜未眠,并不是因为被骂得狗血淋头难受,相反他倒习惯了她一如既往的恨意和咒骂,只是她房内的灯从未熄过,他担心他出事,三更时他忍不住还是来到了叶家,发现她昏倒在白天骂他的大堂里,像一只飞倦了的蝴蝶。他拦腰将叶朵朵抱起,怀中的叶朵朵神志不清死死攥着王易之的连襟道:“王贼,为什么是你下赢了我爹,为什么我爹偏偏看中了你……我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王贼……王贼,你为什么要来东塘镇,王贼、王贼、王贼……”
王易之听见怀中的她说着这样的话,站在原地没来由地想起了当年和叶老前辈对弈时的风雨,只觉得一瞬间风雨袭来,他浑身冰凉,唯独心却跳得极快。那是他们唯一一次靠得如此之近,王易之停了停颔首对怀里的人儿道:“叶姑娘,我在等叶家打败我。”她勉强地抬起眼皮,还想嗫嚅几句,体力不支终究昏死了过去。
东塘镇的大夫只能看些个家常的头疼脑热,手下也颇有些说不清的冤魂,王易之实在不敢对他抱着指望,再者担心小镇流言是非多,想了想还是决定连夜带她出镇。花了重金也求不来船家摆渡,王易之只得自己歪歪扭扭地独自划船,总算在破晓时分出了东塘。
一个月后才算是捡回了叶朵朵的一条命。她恢复气力后看见眼窝乌青的王易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眼里转了一转,不过那极不符合她一贯作风的温顺转瞬即逝。“王贼,你信佛了?”
王易之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怎么了?”
叶朵朵支撑着从床上爬了起来道:“你以为救我一命就能让我感恩戴德而忘却你为了一己私欲害我父亲吗?你以为救了我就是救赎了自己吗?别做梦了,王贼!”那日躺在他怀里嗫嚅着的仿佛是旁的人,这些年她一个人生活,虽有吴忌在外头不断地照应些,可她也算是独当一面,王易之见她从前与旁人的举止言谈也是不断成熟起来,这些话,她说的同当年孩提时候一模一样,她对自己的恨,真的从未变过。“你我男女有别,我哪怕是死了,也请你见死不要救!”她说得格外凶悍,小脸绷得紧紧的,她对王易之的恨没有冲淡,好像王易之救了反而她触到了她的某一处,变得更恨了。王易之直起身子,那长衫有些褶皱他也没有抚平,这几日他消瘦得很,鼻塞声哑道:“看样子你好的差不多了。”王易之带上房门之际,见叶朵朵倚在床边看着他,似乎有些感激,他觉着是这几日忙晕了头,出现了错觉。于是替她垫付了几天的房费,独自一人先回了东塘镇。
第六年,一年一度的及笄礼举行了,叶朵朵也应当参加这年的及笄礼。东塘镇的大人小孩都去观礼,叶朵朵躲在阁楼窗户后头看着同龄的姑娘穿得格外鲜艳结伴往外头走去,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瞧她,扫了一眼,果然是王易之,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斜对面的王易之,砰的一声收了窗户。次日她盘好了发髻,插着一支墨色渐变的玉簪子,有些招摇的故意路过王易之的弈馆前,王易之坐在榻上看着棋谱,手边放着棋盘,抬头见她又是一番颜色,如今女子及笄当真是不一样了,浮起嘴角冲她点点头,叶朵朵冷哼一声,偏过头去,玉簪子便最大角度地落在了王易之的眼里。那是吴忌托人送来的,她昨天晚上才收着,想起前一天的情形,生怕被王易之小瞧去了般,故意显摆的颇为明显。王易之看着那簪子在阳光下成色不错,对着叶朵朵的背影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七年,叶朵朵收了衣服往回走,碰见了一群顽童,他们唱着自己编的歌谣:“东塘有个小丫头,名叫叶朵朵,下棋不如人,从来也不躲,你说害臊不害臊?”叶朵朵也不生气,绕开顽童摇头笑笑抱着衣服继续往屋里走去,每每遇到类似的情况她从来不往心里头去,这让王易之更难受,而这种难受却无从说起。
吴忌就是在这一年的时候回来的,他不再是当年一副故作老成的样子,因为真的很老成,他比叶朵朵高了一个头,言谈举止间也褪去了青涩的痕迹。想起当年他对王易之信誓旦旦要拿下弈馆的情形,没想到第一个离开的人,却是他。反而是叶朵朵一直在坚守着黑白棋的道路,当然这种坚持,也少不了王易之的一份功劳。
叶朵朵见他回来也是笑容满面,多年未见的师兄妹,多么和谐温馨的场面,王易之看在眼里,内心有些酸溜溜。听弟子闲谈得知,吴忌此次前来是提亲,王易之有些紧张,隔天见着路过门前的叶朵朵,试探地叫住:“叶姑娘……”
自从王易之救过叶朵朵之后,她对王易之的态度也是有些转变的,至少不会充耳不闻,虽然理睬的方式不大礼貌,但也是反应了不是。叶朵朵听见王易之叫自己,停住脚步,微微偏头,扫了他一眼:“王贼,何事?”
王易之翻了翻棋谱有些不自在地问道:“听闻你师兄向你提亲了?恭喜……”
哪知喜字刚刚出口,叶朵朵冷冷地嗤了一声:“一天不赢你,我一天不嫁人,王贼,你等着滚出我的东塘镇。”说罢提着满是鱼肉的菜篮子往家里走去,家门口站着早就出来迎她的吴忌。
王易之看着这样和谐的画面终于明白,原来这些年他的守候并非只是出于愧疚,也并非只是等她的理解,而是在等宽恕后的某一种可能。
第八年,吴忌带着一船的礼物前来见她,街坊邻里都说这吴忌真是个实诚孩子,当年对师父敬爱有加,如今对这小师妹也是痴心一片,周边适龄少女见着挺拔多金的吴忌都含羞掩笑。这一次叶朵朵却没有开门,吴忌在门口道:“师父地下有知也不愿你活在仇恨里,小师妹放下昨日才是对仇人最好的报复。”这是王易之后来听弟子们转述吴忌对叶朵朵的这番劝导,心想这吴忌出去不光开阔了眼界还提升了情操,可惜叶朵朵任由吴忌在外头等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开门。他竟然有些窃喜,心里盘算着以她棋艺的成长速度,想彼此还可以再对弈个几年不成问题。
第九年,东塘镇发水,镇子被淹掉了一半,弈馆地势相对较低,第一层被淹了一半,叶朵朵站在阁楼上等衙门官府人来救自己,那衙门官府的人都自救去了,哪里有人管她,王易之摇着歪歪扭扭的船来到弈馆阁楼处,叶朵朵偏过头去不予理睬,王易之只得道:“你若饿死淹死,我还活着,岂不是很亏?”话音未落,叶朵朵便起身上了他的船。
残阳洒在乌篷船上,叶朵朵待在船内问船头的王易之道:“王贼,这水几时能退下去?”
这是罕有的不带有攻击性的对话,王易之笑道:“我来东塘镇九年了,还是头一遭遇到发水,哪里晓得。倒是叶姑娘你从小这里长大,应该比我有经验才是。”
叶朵朵从篷内出来,暖暖的夕阳给她圈了一圈金色,她目光有些忧伤,缓缓道:“我爹爹因为发水灾才染的重病,那时我还年幼,并不记得。”她罕有的认真回答了王易之的问题,可他们间的坎无比清晰地再次凸显了出来。
……
柳絮飞了散了,荷花开了谢了,桂子香了散了,乌篷船来了又去了,十年了,从前王易之站在窗口才能看见路过的她,后来他只要坐在榻上就能见到她的身影,姣好的面容,温婉的笑容,一切都美好起来,唯一不变只有她一年一度的寻仇对弈以及她对王易之的恨意。
王易之来到东塘镇子的第十年,吴忌又来了,俨然是一个意气风发人生得意的少年郎。王易之从吴忌身上看见了自己十年前的影子,那时候他也如此的朝气蓬勃,从什么时候起他身上的那股子睥睨天下棋手的气势已经烟消云散了?
东塘镇的镇规便是女子到了十八岁还未出嫁,官府便会指亲,又称“官媒”。
叶朵朵今年正好十八,同龄的女子有些都已经做了娘亲,只有她还只身一人,仿佛人生中除了报仇已经别无他物。镇子里的男人也不敢娶这个视“棋”如命的女子为妻,娶她回去作甚,养着她让她报仇吗?官府衙差上门通知却被叶朵朵给打了出来,叶家门口围了好些个看热闹的人,指手画脚议论纷纷,远处的王易之心中为叶朵朵的身手叫了声好。
吴忌来了,他来娶亲,叶朵朵闭门不见,吴忌塞了一封信,半晌那门打了开来,同意了吴忌的婚事。府衙大人不计前嫌,为他们挑了个黄道吉日,定于本月初五,还有三日光景。吴忌的彩礼一箱箱的往叶家抬去,羡煞了邻里周边,那些还未及笄的姑娘们互相说着那嫁衣多美:吴忌从苏杭寻得绣娘工匠若干,正红杭绸金线绣祥云诃子,远观辉煌,近看细致如丝,同色锦缎浮连理枝花纹裙—制作的工匠巧手绣了一围团花鸳鸯,富丽之至,那对襟披肩展开惊艳得就叫人合不拢嘴。
那些羡慕祝福的话语也断断续续落在了王易之的耳朵里,他看着不远处突然热闹起来的叶家,心底深处有种冲动,想当面质问她。可是质问她什么呢?质问她明明说好不下赢自己不嫁人的诺言怎么能算了呢?还是开导她说你这样做的对?亦或者问问她是不是自己输给她,她就能宽恕?……但仅仅是一瞬,他便放弃了这种冲动,他不是被她的恨意吓退,而是败给了自己的成熟理智。他想到了叶朵朵嫁做人妇以后生活重心变了,相夫教子的生活或许会让她渐渐淡忘了这些仇恨吧,十年了,她不应该只为了恨活着。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走世间女子都该走的路,也许等到儿女成群子孙绕膝的时候,她可以释然了当年的仇恨化作一声叹息吧。
王易之着实想了很久,想得很深明大义想得很大彻大悟却是那么的痛彻心扉。
当夜,他倚在榻前,长发散着也未梳理,一手握着半卷棋谱,一手执着棋子偶尔敲在一边的几上,几上一角放着一盏油灯,弟子们都回去了,这偌大的无名弈馆显得格外空旷,他敲着棋子的声音都异常清晰,往常这时候他觉得安静甚好,而今晚他心烦意乱,脑海中突然在想叶朵朵那个倔强的姑娘,穿起嫁衣是个什么样子。
屋外起了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下起了雨,几上的油灯灯芯残落下来,一朵灯花在黑暗中转瞬即逝,门外响起了叩门声,他微微一顿,抬起头来,看见门外果然有个人影,确定不是幻听,于是起身去开门。
门开涌进一阵凉风伴着星星雨,眼前站着叶朵朵。她的脸庞早已被茉莉冰玉粉匀净,额头上一朵绛红色的西域莲花钿更衬得女子面色如玉,黛眉描了半远山半隐云式,红艳的唇边各点了青色的笑靥,两颊扫了淡淡的醉酒色胭脂红。薄如蝉翼的纱绢轻如梦境,袖口极其宽大,朱红的底子能一眼望穿,衣缘处用粉茶与汁绿密密笼了一圈忍冬纹样,不似祥云诃子一般金闪,却是另外一番低语的风情。
她身着嫁衣抱着棋盘,这般鲜艳翩然而至,恍若黑暗中的一朵灯花,绚烂又美丽。这嫁衣果然如众人口中传说一般,最让王易之惊艳的,却是难得浓妆艳抹的叶朵朵。原来她穿嫁衣是这么的漂亮,比他刚刚想的还要漂亮。许久他有些紧张地说道:“叶姑娘……”
“王贼,你以为能逃过今年的对弈?做梦!”叶朵朵冷笑一声,自己便跨了进来。
王易之看着轻车熟路已经找好位置坐下的叶朵朵,缓了缓道:“今年,用在下的棋盘吧,叶姑娘,就当是为你……饯行。”
叶朵朵讽刺地瞅了他一眼道:“为我饯行?别做梦了,今日就是你离开东塘镇之时,为你自己饯行吧,王贼!”她十年如一日的不依不饶。
王易之自嘲地笑了笑,也不予回应,从二楼取出一只楠木箱子,那箱子许久不碰,落了一些灰尘,他拂了去,打开了这屋里到如今除了自己以外唯一一件不是东塘镇的东西。
屋外风雨声渐响,好似十年前的光景重现,王易之放好棋盘,将黑子递给叶朵朵时,她冷冷一笑,自己拿过了那盒白子道:“我不需要先手,王贼,我下赢你是必然的事情。”停了停,她看了看手中的这枚白玉棋子,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又对着油灯看了看,有些不可思议,“这是羊脂白玉?”
王易之点点头,取过那只盛有黑子的盒子,执起一枚对着几上的油灯照了照道:“这是上好的墨玉。”那指尖是沁心的凉,“我和你父亲当年对弈的正是这副棋具,当年家父关照这棋具只和懂棋的人下。十年了,你如今的棋艺配得上这副棋具。”
落了第一枚黑子,他突然悟出了很多,看见对面杀气浓烈的叶朵朵,好像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王易之的棋路再也不复当年的狠快准,反而变得温和又平稳,相反叶朵朵的棋路在这十年来,终于到达了巅峰,她的每一步都是不留后路的凌厉。
王易之在这十年里曾经多次研究和叶老板的那盘最后的棋局,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却说不出哪里不妥,如今他终于有些明白了,叶老板讲的那黑白子的三重道。对弈的最高境界并非再是这棋盘上的黑白子,而是人心,当对方眼中只有输赢的时候,就注定败了,做人下棋,最重要的还是饶恕,饶恕别人方可放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