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光太
我从小跟父亲在县城读书,母亲和年幼的妹妹留在山寨照顾年迈的爷爷奶奶。
可能是年纪小的缘故吧,我总是怕天黑。父亲是建筑公司的工人,工地时常加班,他会一连几天都不回来。父亲不在家的夜晚,我就特别想念母亲,可是母亲一次也没来陪我。
真羡慕院子里那些整日被父母呵护的同龄孩子,天黑时,他们被自己母亲唤回家吃饭的情形,常常让我无端落泪。
我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但却很少快乐,脸上很少有笑容。我不喜欢去别人家玩,我讨厌大人们用可怜的目光看我。对母亲的感情,从最初的依恋和想念,慢慢地变得陌生而冷淡。
如果不是母亲那次到学校来找我,我想我对她也只是陌生而不会是憎恨吧。
那天,母亲风尘仆仆地从山寨走路来学校看我,翻山越岭4小时,只为了给我送来一口杯过节时吃的肉还有下个月的生活费。她说父亲前段日子已经从工地直接返回山寨了,来不及告诉我。寨子里要修建烤烟房,他得待上两个月才能回县城,要我照顾好自己……
我被母亲的突然出现惊呆了,母亲穿着极不合身的衣服,颜色暗淡,袖口还打着补丁。母亲干枯的头发沾满了尘土,特别是她额头上那道蚯蚓般的疤痕,随着她的呼吸,似乎在游动。她的嗓门大,声音洪亮,满嘴土话,叽里咕噜,逗得同学们都在笑。
母亲没有觉察到我的窘态,还时不时伸出粗糙的手来摸我的脸,我窘得恨不得马上挖个地洞钻进去。同学们在教室里张望着,朝我做鬼脸,还发出一阵阵笑声。那笑声让我无地自容。
母亲来过学校后的那段时间,我成了大家作弄和嘲笑的对象。他们说我的母亲又土又丑,说我也是个丑陋的乡巴佬,他们朝我扔石头,不许我和他们一起玩。我像个小丑任人戏弄。
我没有哭,却和他们打了一次又一次架。孤立无援的我,每次总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我一次比一次更憎恨我的母亲,是她的到来,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是她的丑陋形象,让我无颜见人。
虽然老师后来批评了那些同学,但为此受到的伤害,我一直不曾忘记。
母亲后来也知道了这件事,她再来看我时,只是匆匆一瞥就垂下头,说话小声而谨慎。我却开始向母亲大喊大叫。我不明白,我怎么会是她的儿子?我尽可能不回山寨,不和她说话。母亲也知道我烦她,她比原来更少到县城来看我,每次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她就让父亲带来,或是托进城赶圩的乡邻为我捎带过来。
那一年,我们仅见过两次面。
后来,母亲上山挑柴不小心崴了脚,还摔了一跤,被寨子里的人抬回了家。秋收在即,母亲托人捎话给父亲,让他回山寨帮忙收稻子。父亲向单位请了假,推出单车,准备载我回家。那天是星期六,我本来和同学约好去游泳。我不想回山寨,一脸不悦。
“你都半年没回去了,你就不想回去看看你母亲?她摔伤了。”父亲说。
“管她,摔死了更好。”话未说完,我脸上挨了父亲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混蛋!你这只白眼狼。”父亲咆哮起来,“你知道你母亲为你吃了多少苦?”我倔强地不肯流出一滴泪,依旧口气很硬地说:“她为我吃了多少苦?从小到大,她陪过我几天?她为我做过什么?我就像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孩子。”
“你……你这个混蛋,你母亲为你差一点连命都搭上了,你咋这么说话?”父亲气得脸色铁青,伸出手又准备打我。我没有躲闪,一动不动地站着,心里委屈,泪水就夺眶而出。
“因为她,所有同学都嘲笑我,孤立我……”我哽咽着说。
“他们笑你什么?你母亲每天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她一个女人家,不仅要照顾家里的两位老人,还要照顾你妹妹和几亩地,你说她容易吗?你给我上车!”
我不情愿地坐上父亲的单车后座。
路上,父亲却突然向我说起了母亲额头上的那道伤疤。
那是我三岁时发生的事。我在家门前的河边玩耍,掉进了水流湍急的河水中。在岸边洗衣服的母亲刚开始并没有注意到,等她突然发现我掉进水里时,立刻疯了般跳进湍急的河水中,连滚带爬扑向我。
慌乱中,母亲的额头撞到了尖尖凸起的河石上,顿时鲜血直流。母亲顾不得自己流血的额头,扑腾着将已惊惶万状的我抱上岸。母亲帮助我吐出了肚子里的水。喝了姜汤后,我渐渐缓过神来……而母亲由于伤口太深,又处理不当,额头上从此留下那道蚯蚓似的伤疤。
听着父亲缓缓的、感伤的声音,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我没有想到,母亲额头上那道为我带来屈辱的伤疤竟是她为了救我才留下的。
听着父亲不经意间的叹息,我难过得想流泪。父母为了我能够接受到比较好的教育,把我送进县城最好的学校读书,而我,我都回报了他们什么?我居然看不起自己的母亲,居然以她额头上的伤疤为耻!
我趴在父亲后背哭出声来。
回到家,我走到母亲床前,怯怯地说:“妈,对不起……我……”
母亲抬头看我,伸手拭去我眼角的泪,眼中满是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