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亮
多年来,叔叔一直珍藏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里面是用红绸布包的一本泛黄的日记本。叔叔说,日记的内容与一个叫六奶奶的老人有密切关系。
叔叔年轻时当过兵,复员后先是卖了两年豆腐,后来又办起了豆制品加工厂。经过多年商海打拼,如今的叔叔已经是一个大型食品公司的老总了。
令人费解的是,身为大公司老总的叔叔,仍然雷打不动地每隔一段时间,亲自到沟子村去卖豆腐。每次,叔叔特意换一身灰色的旧衣裤,脚穿一双褪色的解放鞋,让司机先把车停在村子外面,再从车上取下豆腐挑子,然后挑起豆腐一边吆喝一边往村里走。
多年来,既使酷暑寒冬,叔叔也照去不误。其实,知道内情的人都清楚,叔叔的本意并非是为了卖豆腐,他是去看望一个叫六奶奶的老人,是为了陪着老人说说话。
深冬的一天,叔叔挑着豆腐挑子刚到村口,就扯着嗓子大喊起来:“卖豆腐喽!”
“天寒地冻的,咋还来了?快进屋暖和暖和。”六奶奶颤巍巍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嘟囔。
一阵寒暄,六奶奶就迫不及待地问叔叔:“你再仔细想想,你爹是不是卖过豆腐?”问完了,六奶奶两眼目不斜视地紧盯着叔叔的胸口,一直盯了许久,好像那儿藏了什么秘密似的。
叔叔想了片刻回答说:“大妈,这问题您已问过多遍了,我爹好像没卖过豆腐。”听完叔叔的话,六奶奶长长地叹息一声,脸上露出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火炉内蓝色的火苗突突地跳动着。六奶奶拉着叔叔的手脸对脸地聊了好长时间,叔叔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沟子村。
六奶奶是个苦命的女人,年轻时就早早地死了男人,她拉扯着三个不懂事的孩子苦苦地熬着日子。一年,村子里又闹起了灾荒,田里的庄稼几乎颗粒无收。外出逃荒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可六奶奶守着三个孩子想走也走不了。
那天,空中飘着鹅毛般的大雪,家里早已断了粮,六奶奶和三个孩子都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孩子们偎在六奶奶怀里苦苦地干熬着,三毛年龄最小,实在是饿急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六奶奶心里像刀子剜一样难受,要是再这样等下去,恐怕连孩子们的小命都保不住。
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来人是常来村里卖豆腐的外地中年汉子,听见孩子的哭声,知道准是饿坏了,于是,就送来一块砖头大小的豆腐,粘了一层雪花的豆腐。三个孩子见了豆腐忽地围上来,片刻就把冰冷的豆腐抓了个精光。
汉子喝完六奶奶给他倒下的一碗白开水,起身走了。
这时候,六奶奶瞅了一眼正躲在墙角舔手指尖的大毛,心头怦然一动,于是她一甩门跑了出去。
风雪中,六奶奶喊住了汉子,说明来意后,汉子又折了回来。
汉子留下了挑子里所有的豆腐,还留下了半袋子黄豆。二毛和三毛见了大块的豆腐,高兴地拍着小手,围着豆腐挑子连蹦带跳。
六奶奶领着大毛,将他交给中年汉子。在大毛的哭喊声中,中年汉子拉着他消失在风雪中。
那一年,大毛才八岁。
如今,二毛和三毛已各自成家,俩儿媳妇孝顺,孙子孙女也格外地招人喜欢。可六奶奶心里却空荡荡的,整天七上八下。尽管她天天催着二毛、三毛打听哥哥的下落,可四处都问遍了,大毛仍然没有音信。
去年春天,村子里来了工程队。村主任跟六奶奶说村里要修路了,修一条和城里一模一样的柏油路。六奶奶听了,高兴得咧开嘴笑了。要知道这条路不知让她摔了多少跟头呢。
宽阔的柏油路正好经过六奶奶的家门口,工程队长是个黑脸膛的中年人,他经常到六奶奶家里讨水喝,顺便跟她拉拉家常。六奶奶一大早就烧开一锅绿豆汤,喊工人们都过来喝。路快要修完的时候,队长非要给六奶奶铺地面修房顶不可。六奶奶说啥也不依,可队长却是铁了心,他一声吆喝,工人们一拥而上,六奶奶拦也拦不住。
宽阔的柏油路终于修好了。六奶奶的院子齐整了,房子也亮堂了,可是,压在她心头上的那块病却是越来越沉重。
六奶奶每天都拄着拐棍,拿个小木扎坐在家门口,遇见过路的陌生人就急忙凑上前去打听大毛的下落。可是,每次都让她失望。
六奶奶终于病倒了,二毛和三毛轮流守在床前照顾。六奶奶一睁开眼,就是那句老话:“你俩可要记住了,你哥胸前有一块红胎记!”
无数次,六奶奶自言自语地絮叨:都是娘糊涂啊,当时只顾伤心难受了,也没问清那个汉子家住在啥地方。唉……临死前要是能见上大毛一面,我也就知足了。看来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咋一点儿音信也没有呢?当初我咋就那么狠心……
快到年底时,六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一连几天滴水未进,气若游丝。
春节前,一辆黑色轿车开到六奶奶家门口,车上急匆匆走下一人,这人正是叔叔。村主任早在门口候着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村里的柏油路就是叔叔出资修建的。
叔叔来到六奶奶的床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喊道:娘,大毛看您来了!接着他流着眼泪解开了上衣扣子,叔叔胸前赫然露出一块红灿灿的胎记!
六奶奶的眼睛倏地亮起来,她紧紧盯着叔叔胸前的胎记,凝视许久才缓缓地闭上眼睛……
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叔叔就是六奶奶寻找了多年的儿子,都认为六奶奶临终前终于见到了大毛。其实,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这不过是一个骗局而已。叔叔、二毛、村主任,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合伙欺骗了六奶奶。
叔叔胸前的胎记是假的,那是学过美术的我用画笔画上去的。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让六奶奶能安心地离开。
不过,有件事情却是千真万确的。在老山前线那年,叔叔和一位战友一起去完成一项特殊的侦察任务。任务完成了,那位战友却再也没有回来。
整理战友的遗物时,叔叔收藏起他的一本日记。叔叔曾告诉我,那个战友的胸口有一块红胎记。
六奶奶走那天,哭成泪人的叔叔回来后跟我说,他终于圆了两个梦,一个梦是母亲的,另一个是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