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如辉
父亲有一个神秘的账本,白底红格的信纸装订,黄色牛皮纸粘贴的封皮。封皮上大大粗粗地写上两个黑字:账本。
里面记的是什么内容?我不知道。父亲宝贝似的锁在属于自己的木箱子里,钥匙自己挂在裤腰带上,走着坐着随身带着。偶尔用他的那串钥匙开门,他尤其警惕,用完了必须马上归还,否则他就会河东狮吼。那个账本,别人是看不到的。尽管我是他的儿子,但这个别人里面也包括我。
母亲说,小气!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怯怯的,轻悄得像自然落地的树叶儿。而且母亲的表情怪怪的,目送父亲远去的背影翻白眼。
夏季的雨说来就来,暴似倾盆。只一阵风,天地间便连成千千万万条串串的白。场上晒着刚从地里抢回来的麦粒儿。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父亲和母亲春夏两个季节的血汗无情地卷进涡河。没有了麦粒儿,全家人的细腰不知又要细去多少圈。父亲在赶集回家的路上,同样的暴雨也将他汗臭充天的身体反复冲刷。老天爷如同一个洁癖患者,不厌其烦地漂洗一件肮脏的衣服。
母亲的哭声在雷声和雨声交织的激情乐曲中显得十分弱小,甚至不及一声黎明前杂乱的鸡叫。
父亲痛打母亲。父亲铁青的脸庞阴云密布,仿佛雨前的天空落在他的脸上。青筋暴露的拳头似一对苍劲有力的铁锤,把从泥水里爬起来的母亲一次次轻易放倒。左邻右舍出来拉架,父亲的拳头似乎比之前更加威力无敌。
母亲哭了一天一夜。母亲边哭边独自诉说着暴雨的突然和女人的无奈。母亲哀号的腔调,如家乡泗洲戏中的一段悲剧,母亲将那段悲剧演绎得惟妙惟肖无与伦比。黎明时分,母亲哭声小下来,沙哑的腔调没有防备地提到那个神秘的账本。母亲断断续续地说,小气……呐,连自己儿子花的……钱,都记在……账上。父亲蹲在散发着草屑和粪臭味的牛屋里吸闷烟,突然吼叫一声,撕烂你的嘴!
父亲的小气是远近闻名的。父亲从村头买了两斤水豆腐,挤了水分后竟找上门说人家不给够称。上集到粮行卖粮食,为二两去皮的小事,与行头争吵了三个多小时。大毒的太阳下,在地边捡麦粒儿中了暑,花去两千块钱的药费。村里的歪嘴三爷说起父亲的故事,三天三夜都不重样。当然,父亲对母亲的苛刻也毫不逊色。吃饭的时候,母亲盛了回头碗,父亲的眼球瞪得跟牛似的。母亲剥洋葱,多去一层壳,父亲骂母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甚至洗衣服时,母亲多用一桶水,父亲都会鬼哭狼嚎一番。
父亲没有撕烂母亲的嘴,母亲依然在诉说着父亲的小气。母亲经常唠叨,小气啊,连给儿子花的钱都记账上,小人!母亲把父亲上升到小人的高度,显然是对父亲的严重不满和强烈抗议。
我开始记恨父亲。我觉得他不是一个真正的父亲。如果他是真正的,怎么会将我的学费也记在账上?以后会让我还吗?算不算利息?我甚至怀疑我不是他亲生的,或者是从别人那里要的,再或者是从路边捡来的。我问过母亲,母亲没搭腔,只用粗糙的冻手摸一摸我的额头。
离开家到外地上学,我发誓绝不给父亲写信。父亲的来信几乎每月一封,但我都会划燃一根火柴,目睹父亲的言词慢慢化为灰烬。我宁愿挨饿,也从不张口向父亲要钱。我怕他会如数记在账上,又怕将来我一旦没有钱又怎么还他。我只给母亲写信,只问母亲要钱。我知道母亲不识字,信是父亲读的写的,钱也是他出的。因为父亲掌管着家里的一切,他不会放权给母亲。我固执地以为我只欠母亲的钱,不欠他的钱。
过年的时候,母亲悄悄跟我说,他也不容易,谁叫咱们家穷呢。母亲还说,他比过去强多了,有一次还为打我那一回说声对不起哩。望着菊花似的笑容开在母亲脸上,我想母亲是一个太容易满足的人。
大三那学期的秋天,母亲来信说,父亲想来学校里看看,我仍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参加工作娶妻生子后,母亲经常说起父亲的变化,我才与父亲的关系有所缓和。父亲毕竟是个农民,一辈子土里刨食不容易。他能让我坚持读书,脱离祖祖辈辈蜗居的村庄,已是明智之举。逢年过节,我给母亲添置新衣服的同时,偶尔也会给他弄一件。父亲很高兴,穿着新衣服村前村后跑,专往人堆里钻。
父亲的账本,仍然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块砖。父亲的账本里到底记的是什么呢?有一天趁着酒兴,我向父亲提起这件事儿。父亲龇牙咧嘴,装作喝酒痛苦的样子,仿佛我的问题与他无关。
救护车将父亲拉进医院,出来时他已经半瘫。他的下半身不能自主活动,只能靠铁制的轮椅出来进去。医生嘱咐,一定要让老人多晒晒太阳。晴天的时候,母亲会将他推到场上,或院子的空地里,静静地让他享受阳光的温暖。
有一天,阳光下的父亲卧在轮椅上睡了,满是折皱的脸庞挂满幸福的笑容。脚下,从他的怀里滑落一个黄中带灰的牛皮账本。
我偷偷翻了翻,上面有这么几段记录:1986年4月3日,买书包1块五,儿子高兴极了,蹦蹦跳跳跑向学校;1993年6月23日,上集卖一袋麦子,给儿子寄去生活费40元;1999年8月19日,儿子大学通知书到了,花120元买一桌菜,请左邻右舍在一块高兴高兴……
父亲记得十分详细,像小学生做作业一样认真,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尽管父亲的字写得很差,但我从小到大的生活场景在字里行间跳动,如放幻灯片似的历历在目。
我的眼眶里塞满无比坚硬的东西。
父亲说了句梦话,我急忙将账本悄悄丢到他的脚下。
父亲一年没进澡堂洗过澡了,该让他老人家好好地在热水里泡一泡。我对着灿烂的天空认真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