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奎山
熄灯之后,秀常常和妈说一会儿话。自从爹去世之后,秀就和妈睡到了一起。两个人一说话,妈就不孤单了,秀也不害怕了。
今天晚上,灯一拉灭,妈就捡起了一个话头。秀,后刘庄的又捎信儿了。
一提“后刘庄的”,秀就来气,就不说话。
妈说,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秀说,听着哩。
妈说,还是那句话,年头里想接你过去。
秀说,我不过去。
妈说,今推今,明推明,啥时候是个头哇。
秀说,推一天是一天,反正我不过去。
妈说,小胳膊别不过大腿。
妈说,再说,结婚证都打过了。
秀说,结婚证打过咋了?人家孩子一大群了,还兴离婚哩。
妈说,天爷,可不敢起那念头儿。
妈说,为给你爹治病,人家花了一万多。
妈说,这几年来,一年三节,人家回回不落,几年下来,也不是个小数目。
妈说,秀,咱悔不起呀。
秀不说话。
妈见秀不说话,就换了个话题。
秀,明儿个去你姐家一趟。
秀说,干啥?
妈说,看看你姐生了没有。
秀说,三十岁不到,生了三个了,还生。
妈说,你光说,咱乡下,没个小子中吗?
秀说,房子叫人家扒了,四轮也让人家推走了。一家人住到一个草棚子里,生个儿咋着?
妈说,生个小子,日子就有盼头了。
秀不说话。
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从你姐家回来的时候,往李楼拐一下。
秀说,干啥?
妈说,听说李楼一个大闺女坐台儿(神仙附体)了,发的药可灵了,你去给我讨点儿。
秀说,中呗,一包香灰。
妈说,不信不灵,信就灵,你给我讨点儿。
妈说,唉,我这腰,啥时候能好呀?
秀坐起来,说,妈,我给你捶捶。
妈听话地趴在那里,让秀给她捶腰。妈身上越来越瘦了。捶着捶着,秀就想起了电视上城里女人跳健美操减肥的事。
突然,秀一下子趴在妈身上,紧紧地搂住妈那瘦小的身子,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妈感觉到了秀的异常。
妈说,秀,你咋了?
秀不说话。
妈说,这孩子,好好的,你这是咋了?
秀仍不说话。
妈说,秀,你哭了?好好的你哭个啥?
秀再也憋不住,说,妈,看看咱活成了个啥?说完,秀“哇”的一下哭出了声。
妈不说话,任秀去哭。
等秀不哭了,妈才说话。
妈说,人老几辈子,不都是这样子过来的?
妈说,活着,就是个熬呀。
秀用被头擦了擦脸上的泪,说,妈,后刘庄的事,我想了数十万遍了,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妈说,这妮子,你疯了?
秀说,要是硬卡住我的头皮儿让我去,早晚我也得憋屈死。
妈说,那你想咋?
秀说,妈,你听我说,我明儿个就走,我到南边打工去。
妈说,外边的钱就恁好挣?
秀说,我有个同学在东莞一个家具厂,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了,让我去。活儿是累点儿,一个月能挣千把块。
秀说,挣了钱,先还后刘庄的。等还完后刘庄的,就给你治病,非把你的腰疼病治好不可。
妈说,你哩,你咋办?你都二十一了呀。
秀说,妈,你别管我。
秀说,你不是总说自己没儿子么,你就把我当成个儿子吧。
秀说,这辈子,我拼了命,也得把咱这个家撑起来。
这回轮到妈哭了。
秀坐在床上,像抱孩子一样把妈抱在怀里,秀一边劝妈不哭,一边用手给妈抹眼泪。那一刻,秀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