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军
得到老师去世的消息,我急急忙忙登上火车,往家乡赶去。
村庄,树木,蓝天,白云,在车窗外快速向后飞去,我的思绪也逆着时光回到了从前。
我的家在沂蒙山区的一个小山村,那里一直非常贫穷。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的家中遭遇了一系列的变故,拉下了一大屁股债。
这天放学后,娘把我叫到跟前,无声地流着眼泪,过了一大阵子,才小声地商量我说:“妮子,别上学了,咱上不起了。”
心一阵冰凉,大脑里一片空白。几天来,我一直有这种预感,现在终于被证实了。我感到了彻底的失望,点点头,尽量平静地说:“行啊娘,我不上了。”
第二天,我就在家里了。家中其实是没有多少事情可做的,我就帮着娘做做家务,或跟着爹到地里干点农活。
我说的老师叫高辉仁,是我老家初中的语文老师。他40多岁的年纪,头发白了大半,高高的,瘦瘦的,经常昂着头,对我们爱搭理不搭理的。同学们私下里议论起来,有的说他傲,也有的说他家里穷,是一股硬气在撑着。不过,同学们都承认他课教得好。
在我不去上学的第三天下午,高老师来到了我们家,娘又唠叨了一遍我们家的贫穷情况。我感到有一种无地自容的窘迫,跑出去也不是,在跟前更不是。我躲进了里屋,再也不露头了。高老师看不出有什么感情地对娘说:“让她去吧,学校里收钱的时候,我先想办法给垫上。这孩子学习还是不错的,不上了太可惜啊。”
“听说老师都发不出工资了,哪能这样啊。再说您家里也不宽裕。不行,不行。”娘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又大声向里屋问道,“妮子,您老师来叫你,你还去上吧?”
我的心中不知怎的,有一种羞愤的感觉,就在里屋小声但坚决地说:“俺不上了。”这时,我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好像要晕过去。后来老师是怎么走的我也不知道。
又过了四天,高老师再次来了。几天不见,他好像又瘦了一圈。脸上透出一丝疲惫,一进门就大声说着:“好啦好啦。”
我总感到他有些做作似的。他接着说:“高军她得奖了。”说着就把手中的一张纸在胸前向两边摊开来,并向我娘递过来。
我凑上前一看,是一张奖状,下面盖着一枚通红耀眼的红印章,上边说我的作文《红荷包》在全国作文竞赛中获得了一等奖。
高老师经常鼓励我们投稿,前一段时间他组织我们参加作文竞赛,当时他看了我的这篇文章说写得欠火候,但可以寄去试试。
想不到的是,就是这篇文章竟获了奖!老师又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把钱,说:“喃,还有250块钱的奖金呢。”
我和娘都还愣着呢,高老师又说:“我说过,这孩子会有出息的,不上学太可惜,明天回去吧。”
尽管家里穷,可有了这笔钱,我还是又回到了学校,爹娘高兴,我也舒心了。
在此后的3个学期中,高老师都组织我们参加作文比赛,其他同学没有一个获奖的,只有我每学期得一个奖,奖金的数目大致够我一个学期所需上交的费用。到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手中就有了3张盖着红红印章的奖状。
由于高老师的帮助和鼓励,我的自信心大大增强,学习成绩逐渐跨入了全年级前列,后来考入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尽管家中仍不富裕,但我还是上了高中,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直到有了今天的日子。
可以说,如果没有高老师,绝对没有我的今天。
回到家乡,我直奔老师家去。丧事早已办完,老师家中的悲痛气氛已不是很浓了,师母也能平静地接待我了。
我陪着师母流了半天泪,又抬起头看着后墙上挂着的高老师的遗像,他仍平静地看着我,没有什么感情的样子。当我收回目光的时候,猛然发现了正面靠墙的条几上放着三枚红印章。
我感到很奇怪,高老师是一介布衣,从没当过官,家中怎么会有圆圆的红公章,并且还是三枚!
我慢慢站起来,向前走去。
师母有些慌乱,好似想阻止我。
但我此时已经拿起了其中的一枚,它是红色硬塑料的,拿在手里有一种暖暖的感觉,我把它轻轻反转过来,啊,这竟是作文大奖赛组委会的印章!我获得的奖状上就盖着这枚印章!
我的手哆嗦着,又拿起了另外的两枚印章。像我预料的一样,那正是盖在我的另两张奖状上的印章。
“我……师母,原来是……”我带出了哭腔。
师母看着我,慢慢点了点头。
在我辍学的时候,高老师想帮我,但他知道我的脾气,怕伤害了我那敏感的自尊心,就想出了这么个办法,让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帮助。
师母说:“你的老师还一直担心你不能原谅他对你的欺骗,才留下了这些印章。要是你不生气的话,我就可以销毁它们了。”
我纵情地哭着,请求师母:“留给我吧,我将永远保存好这三枚红印章。”
因为我知道,这三枚红红的印章已深深地盖在我的生命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