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军
邻居薛大爷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老伴去世后,一直自己过日子。生活调节得很有规律,身体不错。尽管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倒也有滋有味的。在外地工作的孩子过段时间回来看望他一次。
作为邻居,我们相处得不错,我经常过去和他打个招呼,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好及时帮他一下,时间长了他对我也很实在了,有事就叫我。
这天,我又主动上门和他说几句话,同时问问是否有需要我的地方,他连连说没事没事,我就顺嘴问他:“搬到孩子那里去,过舒心日子不比自己在这里操持吃喝省事?再说了,孩子们对你自己在这里又怎么放心啊?”
其实我也就是顺嘴说说,并不是真心劝他走。老年人有自己的生活天地,会更舒心的。薛大爷也没接这个话茬,热情地招呼我屋里坐,用紫砂壶泡上一壶茶叶,先倒出点水,洗一洗茶碗,然后才斟上茶水。我知道他自己是很孤独的,所以就坐下来,陪他喝起茶水来。
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大大小小的家什放置得很有条理。茶水雾气升腾起来,氤氲出一种湿润的氛围。
薛大爷眯着眼睛,好似望着远处,缓缓地说:“在这屋里住了这么多年,总是舍不得离开,是不是有些贱啊?”见我不接话,就又说道,“我身子骨棒棒的,他们哪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到他们那里,总是待不惯,拘拘束束的不自在。不是他们不孝顺,我就是觉着在这房子里舒坦。”
“也挂念孩子们哟,”我说他,“不管怎么也常常想呀?”
沉默了一会儿,他用手往后一划拉:“不想是假的,想的时候我有照片啊。”
后墙上挂着几个方形的相框,玻璃后面满满地压着很多照片,由于里面早已放满了照片,玻璃和外面的木框之间的缝隙里,也都插着一些相框里面盛不下的照片。
我轻轻地站起来,走到相框前面。里面有些已经发黄的老照片,大多是他和老伴年轻时候拍的,那时孩子还不大,有的还没出生;而彩色的照片,是后来拍的,显示出孩子们各个年龄段的情况;还有些是孙子、外孙一辈的,明显是近年来的新照片。
薛大爷也跟我来到相片前,指点着,解说着,那是什么时候照的,这是什么时候照的,神情里流露出满足和欣慰来。
说着,他小心地往前一步,左手快速按住相框,伸出右手,慢慢地取下一张插在相框外面的彩色照片,轻轻地捏着,往座位上走去。我慢慢地跟着,也回到了茶几前,看着他。薛大爷摆摆左手:“喝茶,喝茶。”我端起茶碗,啜了一口,眼光又回到了薛大爷的手上。
那是一张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照片,他和老伴坐在上首,儿孙们围坐在下边,桌子上摆满了菜肴,酒杯里也斟满了酒,整张照片上,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薛大爷笑笑:“这是老伴生日时拍的一张照片,孩子们都回来了,菜肴什么的这些东西都是他们带回来的,根本没用我们操心。”薛大爷的眼光迷离起来,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里,“儿女们都祝他妈健康长寿,孙子和孙女更会说,老太婆高兴得不得了,连着喝了好几杯酒,你看,脸都红了。”
“后代孝顺,是老人的福气啊。”
“哪里想到,老伴却先去了,倒留下我这老头子在这长寿着。”
我怕引起他的伤感,赶紧拿过茶壶来,给薛大爷倒上茶水,说:“看照片哪如去看真人啊,儿女亲口叫你爹,孙子孙女缠着你讲故事,那是什么感觉?”
薛大爷脸色愣怔了一下,端起茶水喝下一小口,才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我,有些诡秘地说:“一样啊,都一样能听到声音的。”
看我不明白,他指指照片,嘴角往外一咧,轻声笑道:“听听,就能听到啊。”
说着,他把照片放到耳朵边,让有人影的一面贴着耳朵,头微微歪着,眼睛眯起来,开始了认真的谛听。门外,风呼呼地吹着,有些风进入室内也弄出了轻微的响声。我发现,薛大爷充耳不闻,完全陶醉到他的倾听中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嘴蠕动起来,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嘿,这小子,不听他爸的……哦,又抱怨她妈,她妈也不生气……噢,我喝我喝……”
看薛大爷这副痴迷的神态,知道他回忆往事了,我就在一边静静地陪着他,茶水被我连着喝了好几碗。
薛大爷慢慢睁开眼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真的,你听听。”
我接过来,像他那样认真听起来,尽管什么也没听到,在薛大爷问我的时候,我看到他那殷切的期盼,还是郑重地点点头:“听着了。”
这次以后,由于我知道了他这个秘密,就随时不自觉地关注他,还真经常看到他拿着照片,贴在耳边,认真地倾听的样子。
后来,薛大爷病了,儿女们赶回来,把他送到城里的医院里,治疗了一段时间,由于是绝症,身体每况愈下,他执意要回到这座老房子里,儿女们只好陪他回来了。
我赶紧过去看他。他已在弥留之际。我们一同把他安顿到床上后,他就不安地转动起头来,最后在面对相框时才停下了。其他人都不明白,我赶紧把插在相框外的照片都给他拿过来。他摸索着,挨张放到耳边,听听,放下,听听,放下,最后拿起他老伴的一张,抖动着,贴上耳朵,嘴巴慢慢张合着:
“这……老……太婆,又……嘟哝……开……了……”脸上是满足的样子。
看到他的儿女们疑惑的样子,我说:“薛大爷,他经常把你们的照片,放在耳边倾听,他总说能听到你们的声音……”
他们的眼泪,都哗哗地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