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兵走出丛林,惊恐地端起了枪。他做出射杀的姿势,射程之内,他可以将一只苍蝇精确地终结。类似险境他遭遇过多次,每一次,他都是最终的胜者。
他看到对方像一只鸟或者牲畜般飞向天空,身后,血光绚烂。
兵没有扣动扳机。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背对他的敌兵。敌兵像木桩般站着,拎着水壶和枪,头盔如同农夫的草帽。兵单膝跪地,枪口瞄准他的脖子。
兵说,不许动!
敌兵抖了一下,举起手。
兵说,扔掉枪!
敌兵扔掉了枪。
兵说,慢慢转过身!
敌兵没有动。
兵走过去,踢开他扔掉的枪,打掉他的头盔。失去枪的敌兵不再是兵,他变回牙医,银匠,售货员,农夫,商人,学生,卡车司机……他甚至变成猪,变成狗,变成靶场上的靶子。兵命令他,转过身来!
敌兵没有动。
兵绕到他的面前,枪口捅进他的嘴巴。敌兵没有动。兵将枪口残忍地搅动,敌兵牙齿纷纷脱落。敌兵没有动。兵说,走!
敌兵不动。
兵说,现在我可以随时将你杀死。走!
敌兵不动。现在我也可以随时将你杀死。敌兵瞅瞅脚下,说,其实,你也是我的俘虏。
兵愣了愣。敌兵的一只脚深陷沙砾。
敌兵笑了。你猜得没错,他说,我踩到了地雷。
兵后退一步,枪口指着他的脑袋。兵汗如雨下。
你最好别动。敌兵说,这个距离,正好同归于尽。
兵说,真以为我相信?
敌兵说,你可以试试。
兵被钉在那里,如同双脚同时踏上一颗地雷。他的枪口仍然指着敌兵的脑袋,可是那枪已经开始晃动。阳光雪白并且毒辣,汗水淌进兵的眼睛,兵看到红色的世界。时间过去一个世纪,兵瞪大眼睛,面前的敌兵如同树桩般僵硬。
看来我肯定活不成了。敌兵的身体开始摇晃,或者被射杀,或者被炸死……即使你不打死我,也会有另一个兵。战场上射杀一个兵,远比将他俘虏安全和容易得多……
兵将枪口对准他的脖子。
你不必害怕。敌兵身体摇晃得越来越大,你害怕也没有用。我杀死你,远比你杀死我容易得多……我只需抬起腿,或者倒下去……我怎么做都行,你难逃一死……似乎我坚持不了多久了。这绝不是好消息,对我对你都是如此……
你相信吗?我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两天……一动不动的两天。你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去吗?穿着刚刚分到的军装,端着压满子弹的步枪,背着足够的水和干粮,来到战场……你害怕遇到敌人,你渴望遇到敌人……突然脚下一软,一陷,你的脚知道,你踩上了地雷……你只能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忍受劳累、饥渴、恐惧、绝望,任生命从体内一点一点溜走……然后,总有那么一刻,“轰”一声响,你不复存在……什么都不会留下:军装,枪,水壶和干粮,脑袋,躯干和四肢,骨骼和内脏,甚至名字……这是我的第一场战争,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敌人……我好像真的坚持不了太久……
兵将枪口对准他的胸口。兵悄悄往后挪动脚步。
你有妻子吗?
兵不说话。
孩子呢?
兵不说话。
我有一个女儿……她很漂亮,左脸颊,有可爱的雀斑……
兵开始颤抖。
你可以退得更远一些。敌兵突然说,退得更远一些,躲到石头后面,然后将我射杀……很奇怪吗?我也很奇怪。我居然会放过你。也许因为你是我的俘虏吧?还因为现在,你远比我恐惧……我不能够杀死俘虏,俘虏不再是兵。
他变回牙医,银匠,售货员,农夫,商人,学生,卡车司机……当然,我放过你,还因为你有一个女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有一个女儿,天真,可爱,扎长长的马尾……
兵在后退。兵终于退到石头后面。兵一直端着枪。兵将枪口重新对准敌兵的脑袋。敌兵身体摇摆,兵瞄不准他。敌兵开始笑,抹起眼泪。敌兵说几乎所有的战争,都标榜是伟大的,可是什么伟大的战争,能比生命更伟大呢?
兵终于扔掉了枪。兵在扔掉枪的同时骂出一句粗话。兵在骂出一句粗话的同时号啕大哭。兵一边哭一边跑向敌兵。兵说你再坚持一会儿,我想把这颗地雷抠出来……
你会排雷吗?
我可以试试……
也许你也会死去……这远比射杀我危险……
你是俘虏,你不再是兵……我想有一个活着的俘虏……
还因为你有一个女儿?
我有一个女儿。
脸上也有雀斑?
也有。兵抬起头,笑笑。
兵在兵面前跪下,兵是兵的俘虏。兵将手探入沙砾,兵为兵排除一颗地雷。兵一动不动,为他的俘虏,为他几分钟,或者一生的战友。
一声巨响。兵和兵,满天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