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疑心刘仁堪是一个有着相当幽默感的人。他懂得编排对手却让对手抓不到把柄。他在台上扮演角色惟妙惟肖让万人空巷。他举止夸张行动滑稽逗得泥腿子的观众欢天喜地。他聪明过人将想表达的道理融在戏中深入浅出。他通过一次文明戏的演出向对手发出了第一次挑战,类似于向他心中的囚笼进行了一次俯冲彩排。得胜的他会天真地以为,那囚笼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牢不可破。也许更多的人加一把力,就可以将它击倒。
莲花的工农运动蓬勃兴起。一个个农会纷纷建立。那些平常趾高气扬作恶多端的地主老财瞳孔里疑虑重重。这一切都让刘仁堪兴奋不已。
他感到那旧世界的牢笼已经发生了摇晃。那黑屋子里已经通过裂缝漏进了光斑。虽然铁条依然森然,可是无辜被关押的人已经懂得低头查看自己身上的伤口,和抬头啜饮外面漏进的阳光。设置这牢笼的,必遭报应,握住那牢笼墙上铁条的,必将把牢笼推倒。
作为牢笼里的一名无辜被关押的人,他想做越狱的暴徒。
作为牢笼里的无数无辜被关押的人的头领,他愿意做劫狱的勇士。
把这牢笼砸碎,让所有人平等地沐浴在阳光之下,当然是他最终的理想。
而要砸碎这世界,只有一样武器,那就是:革命。
1927年春,莲花上空电闪雷鸣,天地彻底苏醒。莲花全县各区乡均成立了农民协会,会员达三万余人。刘仁堪调任莲花县清乡委员会负责人,领导农会清算地主老财经管的祠会庙宇公产。庙宇公产,是莲花县这座牢笼一根最为坚固的柱子。在一场名叫清算祠会庙宇公产的运动里,刘仁堪成了当仁不让的主角。他高举着革命的令旗,率领着一支粗布烂衫的队伍,在地处偏僻的莲花这座戏台上,向戴着瓜皮帽穿着长衫的土豪们发动了进攻。那是冲击牢笼的正式演出,那被地主老财掌管的祠会庙宇,何尝不是一座座小小的牢笼。在那里,地主老财们从来都自我充当审判者的角色,他们要穷人们承认都是前辈子犯了法这辈子命里穷下辈子可能要坐穿牢底的罪人。刘仁堪要揭露这一谎言。刘仁堪要夺回那些被地主老财们劫持了的公产,那可都是穷人们的血汗。
可掌握了财富的人不可能拱手相让梦里都愿搂着的钱粮。革命从来就不是戏台上的演出。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政变,大肆捕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5月21日,许克祥在长沙发动马日事变,白色恐怖遍及城乡。以李成荫为代表的莲花反动势力从外地组织“难民团”窜回莲花县城,疯狂镇压那些企图劫狱的人们。杀人无数。烧屋无数。穷人头目刘仁堪的家被多次查抄,他的妻子,被逼无奈服毒自尽,那毒药的气味熏天,让她翻天覆地地呕吐不已,才侥幸捡了一条命。
离开县城被迫迁往上西山区的刘仁堪忧心忡忡。他看到群山围困若千斤重,他就像是一个被关押的囚犯。他看到每一棵树,都像是一道道命运的鞭影,都是无形的妄图要他就范的荆条。他曾经是莲花黑夜中的灯塔,可现在,他的光晕黯淡,既照不见革命的前程,也刺不破四面围困的黑。那捣毁牢笼的缺口在哪里?勇士们的血在哪里?
然而他看到黑暗中有了新的火光。他看到有一支队伍,正从萍乡方向逶迤而来。他看到那支队伍衣衫褴褛可杀气尚在。他看到这支队伍的目光犹疑步伐却铿锵有力。他听到这支队伍枪托有节奏的撞击声盖过了伤兵的呻吟声。他们是湘赣边界秋收起义受挫后一路退却寻找落脚点同时也是探索中国革命新路的革命队伍,是茫茫黑夜中游弋的火焰摇曳的光芒。他们来到莲花,一举攻下了莲花县城,打开了关押革命者的牢笼,逮捕了刘仁堪的死敌大土豪刘启沛等不良富人,向着井冈山大步流星地奔去。
刘仁堪跟上了这支队伍。这名乡村私塾先生现在要拜师学艺。革命是一门学问很深的科学,刘仁堪必须谋求深造,重新对风险进行合理估算,对规律进行学理探寻,对如何更好地唤醒民众创建武装进行技术考量。这名野心勃勃的乡村郎中想掌握更多的药方,来治疗被暴政损害的身体和心灵。这名前长沙码头搬运工要想搬动莲花这座牢笼,必须向来自长沙的这支队伍学习搬运。在这支训练有素的队伍里,刘仁堪的脚步开始还有些慌乱,慢慢地他就与整支队伍保持了一致。夜色渐浓,刘仁堪融入了队伍之中。前面,是一片茫茫的夜色,和暂时与莲花县的山同样阴影重重的井冈山。
这一去,就是数月的时间。
1928年春,刘仁堪回到了又落入国民党势力统治的莲花。他热切地召唤他教过的孩子的家长,他看过病的病人,以及与他一起去长沙码头搬运的工人,还有他们的子嗣,亲友,共谋举义的大计。他穿梭在莲花的乡村,与志同道合者一起,商讨着劫下莲花这座牢笼的种种可能。他组织依然破衣烂衫的兄弟们,依照枪杆子里出政权的真理,成立自己的武装—赤色队,虽然他们手上的梭镖、铳、马刀远远多于枪支(有的甚至扛着锄头,看起来不像是随时准备打仗,而是要沿着山路去锄一亩深山里的地)。他有板有眼地发展党组织,召集新加入的党员宣誓,虽然他们举起拳头面对的,是在红布上用木炭或毛笔蘸墨画得很不标准的镰刀锤头图案。工作之余,他会说上一两句笑话,讲上一个富有地方特色的似是而非的荤故事,偶尔露出他的幽默天才,用以调节会场上的沉闷和紧张,可大多数时候,他是严肃的,他的目光,也有了过去没有的坚定不移。他日夜奔走,及时躲闪国民党的搜捕,或者带着自己的队伍伏击来犯的敌人,捣毁国民党地方政权。他就像一只发光的萤火虫,在黑暗的莲花,牢笼的夜晚,靠自己的锐意飞行,指望凿出一条光的隧道,给牢狱中的人送去光明。人们发现,几个月不见,这个业已33岁的老男人,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他的步伐变得铿锵有力,仿佛是踩着了号令,让人想起几个月前经过这里的工农革命军的架势。他学会了演讲。在莲花县工农兵政府成立大会上,当选为县苏维埃政府主席的刘仁堪发表了动人的演说:同志们,以前我们贫苦工农没有吃,没有穿,受压迫,受剥削……今天我们成立了工农兵政府,打土豪,分田地……以后还要搞社会主义……人们发现,身材矮小的刘仁堪,演讲的动作神态,已经完全迥异于两年前在戏台上让人啼笑皆非的扮相,而是像极了几个月前那个走在队伍前面叫做毛润之的人—人们怀疑那来源于刘仁堪向毛润之先生的着意模仿。他后来还接替了他的战友朱亦岳当上了中共莲花县委书记,成为莲花县的农运大王,手握红色政权大印的赤色首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一方诸侯。他经常冒着危险往来于莲花和井冈山之间,参加各种重要会议,领取湘赣边界特委的重要指示。此时的刘仁堪,已经成了一名坚定的革命者。他一次次地动摇了莲花国民党的统治,那无形的牢笼,眼看着随时都会瓦解,成为豆腐渣工程了。霞光满天的时候,刘仁堪看到,那铁桶一般围绕莲花的群山,竟完全没有过去的牢笼感受,而是红旗插满的如画江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