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8月,边界形势突然恶化,莲花县城及集镇被国民党势力所占。紧接着,湘鄂赣三省国民党军队“会剿”井冈山,包括莲花在内的湘赣边界到处都是穿国民党军服的人,到处都是杀戮,枪炮声。浓烟滚滚,关山阻隔,毛泽东率红军主力离开了井冈山向赣南、闽西进发,井冈山区面临着十分严峻的考验,各种武装斗争被迫转入地下,那过去高举的梭镖现在躲进了高粱地里,越来越多的枪支埋伏在了山沟。非常时候,革命需要隐姓埋名,需要羚羊挂角,了无踪迹。这时候的刘仁堪更加忙碌,他既要阻止革命的火焰将息,又要小心策划斗争的科学性可能性。莲花仿佛已经成了一件破烂不堪的衣衫,刘仁堪到处奔走,今天出现在这个乡的一盏煤油灯下面,明天出现在那个村边上貌似无人居住的房子的阁楼里。他就像一根针,要把因白色恐怖漏洞百出的革命缝合到完整妥帖的程度。这是一项无比危险的工作,因为他奔走的路线往往要穿过国民党地方势力控制的地区。革命正是低潮的时候,叛徒和告密者无所不在。要让自己免于伤害,需要敏锐的嗅觉、灵巧的身体和适当的运气,刘仁堪身材不高,宜于躲藏,做过挑夫体质尚好,无序的饱一顿饿一顿的生活尚能忍耐,长期的训练使他能从经过的风中闻出异样的气息并迅速做出判断,常常因此化险为夷。可是并不是每一次的运气都那么好。1929年5月的一天,他被捕了。
那一天刘仁堪正和莲花县妇女部长颜清珍在一个很偏僻的村子里检查工作,刘仁堪突然有了某种难以名状的异样感觉。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正在鬼鬼祟祟地向他靠近。他立即知道了自己处于极度危险之中,果断地做出撤退的决定。
刘仁堪和颜清珍跑出了村。刘仁堪知道,只要自己再跑上一段,他们就可以脱险。只要上了山,追捕的人就会失去线索迷失方向。可这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颜清珍在奔跑的过程中崴了脚。她跑不动了。刘仁堪本可以自己一个人跑出去,可作为一个县委书记,关怀属下是他的责任。他是个男人,照顾女士也是理所当然。这意外减缓了他们逃亡的速度,他们被捕了。
刘仁堪终于见到了他率领穷人誓死要打倒掀翻的牢笼的模样。那是一间黑漆漆的小小的房子,比他父亲去世时他东拼西凑买回来的薄皮棺材大不了多少,但是要比那薄皮的棺材坚固厚实得多。他在黑暗中摸索,用手指抠着牢笼的墙体,他甚至尝试着用拳头砸墙,可是他得不到这牢笼哪怕一丝的回应。他听到的只是自己身上金属镣铐在地上拖曳和碰撞的声音。他还听到铁门开合的声音,那是表情模糊的看守每天送饭和前来提审发出的声音。
他一再地遭到提审。开始是国民党莲花县长—一个叫邹兆衡的人的劝降。邹兆衡亲自跑到牢笼,笑容可掬地、假惺惺地为他松绑,说话的语气仿佛是他的同僚。他提出要和他合作,条件无非是封官许愿宝马轻裘。受到他的拒绝后他遭受到了非常严酷的刑罚。他看到审讯室到处是带血的绳索、皮鞭、竹杠……火焰熊熊的火炉,非常像他在乡村经常看到的铁匠铺的摆设,可插在炉火中的铁铲,却是要饮血食肉的刑具。这些刑具无一例外地全部施在了刘仁堪的身上—在审讯室里,他接受了踩杠子,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竹签刺指甲,烧红的铁铲烙胸口等考验。他的对手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做成的。可是,他们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刘仁堪被重新带回牢笼里。他一身血污,全身疼痛,喉咙里因为灌辣椒水像着了火。可奇怪的是,他的内心安静得很。他一点也不悲伤。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梦,那个棺材耸立变成牢笼关押着自己的梦。他一辈子都在跟这个梦对抗,可是,梦还是化成了现实,命运真是一个捉弄人的东西,他最终还是成了真正的牢笼的囚徒。
然而他是一个带着使命的人。他待在这牢笼里,不过是代替了穷人们来接受这命运的拷问。他以为那黑黑的牢笼,不过是这个世界的隐喻。好吧,就让我把这牢底坐穿,以后的穷人,就不要再在这牢笼里了。他这么想着,觉得全身就不是那么难受了。
他重新摸了摸这牢笼的墙体。太坚固了,手是无法撬开它的。最好的毁掉它的工具是炸弹。已经觉醒的民众,即将成为摧毁这座牢笼的炸弹。那就让我做这炸弹的引线—那熊熊燃烧的火炉里拿出的铁铲烙在他的胸前,正是引线被点燃的仪式。那皮肤烧焦的滋滋滋的声音,正是引线点燃后游走的声响。他浑身血污的样子,正是引线被点燃后的颜色。
他似乎听到了那爆炸的声响,看到那铁箍一般的牢笼成为齑粉的瞬间。
刘仁堪五花大绑,被穿着黑衣的警察推搡着往前走。与他同行的,还有同时被捕的莲花有名的女革命家颜清珍。沿途的人们看到,刘仁堪像一个血人,可脸上的表情镇定自若,两只眼睛里的光灿如星斗,反衬得两旁的警察委琐迷茫。他一路喊着口号,正像后来的电影里的英雄模样。受苦的人们百感交集,跟着他。他们不仅仅是刑场的看客,还是他的随众,是接受莲花最有名的郎中刘仁堪治疗的病人,接受乡村教师刘仁堪最后一课的学生。
刘仁堪穿过街市,穿过他以县苏维埃政府主席的身份演讲的地方。他不知道人们是否还记得他当年给他们的讲授,他有让他们复习功课的意思。或者说,对同一种病,他已经开了药方,可是要服用多次才有疗效。在路上,他又开始了演讲。演讲的内容,依然是革命,团结,胜利之内的话语,可是现在,他已不可能再是过去的长篇大论式的演讲,而是提纲挈领,圈出要点。人们看到,即使受了重刑,这个五花大绑的囚犯,眉宇间没有一点阴气,倒是充满了郎中对病人或者是教师对学生的殷切和热情。
可是他的对手并不想就这么放过他。在刑场,他们向他大泼污水。他们说,眼前的这两个人,不仅是人人希望诛之后快的“共匪”,还是不知廉耻的流氓。警察抓到他们的时候,这两个所谓的共党分子,都赤身裸体,一个在用舌头亲另一个的奶子—真是不堪入目,完全忘了礼义廉耻,让正经人士所不齿!大家看好了,那些天天闹红的共党都是些什么货色!为教化民众,捍卫风化,今天就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他们顺势割去了颜清珍的乳房,同时割去了刘仁堪的舌头。
刘仁堪站在一张桌子上—那是他们拿他示众、方便让更多人看见的站台。血从刘仁堪的嘴里流了下来,止不住。他们真是一箭双雕:既按他们的说辞惩罚了他,又同时剥夺了他说话、辩解以及讲演的权利。
刘仁堪看着这天,这地。五月的莲花阳光无比灿烂,但在他的眼里,依然是黑暗,黑暗。这世界依然是个牢笼,就在刚才,他还以囚犯的身份遭受了割舌的酷刑。他看着眼前的民众,有的敢怒不敢言,有的战战兢兢,有的饱含盲目的同情,有的完全是看客瞧热闹的表情。而他们引颈企立的样子,多像受缚的囚徒!绑在刘仁堪身上的绳索同时绑在了他们身上。绳索无所不在。羁押无所不在。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必须再一次唤醒他们沉睡的心。必须让他们从绳索中挣脱出来。必须告诉他们,要砸碎了这牢笼。刘仁堪想像过去那样喊出声,可他发现他的嘴里含混不清。血不断地流淌出来。这个早期的搬运工人,现在已经搬动不了自己的舌头了。
他看到了自己的血,不断流淌的血。那是他的意志,激情和信仰。那是他的身体里突围的一支红色的队伍。他要借助这支队伍,组织最后的冲锋。那也是最浓酽的墨汁,他想试试,能不能写出最有力量的檄文。
他沉吟了一会儿,用脚趾蘸着自己的血,在桌子上写下了六个字:革命成功万岁。
多少年过去了。当年的勇士们,都成了纪念馆里的英灵。他们大多面容模糊,除了名字不同,几乎都千篇一律,缺乏能让人说道的脾性、气息。刘仁堪被别人常常念起,更大的原因是因为他那句蘸着自己的血写下的著名的政治遗言:
革命成功万岁。
我曾经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以为一个受刑将死之人在受羁押的情况下以血为墨写下慷慨激昂的标语超乎常理。我疑心那是后来的地方党史工作者的杜撰,是他们出于对当地烈士的敬仰和本土红色文化的狂热人为拔高烈士的精神海拔,却使得他们笔下的人物接近于伪。据我对许多革命历史故事来龙去脉的了解,我发现许多人都这么干。为证明这一事件的真实性,我专程采访了莲花当地的许多人。而我所采访的人都对此事言之凿凿,说他们的祖辈,就有许多正是当年那个刑场的见证人。
我相信了当地人的说法。我转而去揣度刘仁堪临刑前蘸血写下慷慨标语的心境。一个将死之人,他在被迫失去言说能力的情况下写下的,肯定是他认为极端重要的话。革命成功万岁,肯定就蕴藏了他的许多精神密码。他首先用这六个字洗净了那些逮捕他的人泼在他身上的脏水,同时以死的代价给所有在场的人留下了一份遗嘱,一份献给未来的祝愿。革命成功万岁,也同时是他的心志,他面对要处死他的人的不屈和反抗:如果人间是座牢笼,那革命无疑就是劫狱、越狱和解放牢笼的唯一手段,别无他想。
—我以为刘仁堪在刑场上的一张桌子上用脚趾头蘸血写下的这六个字不会很大,太长太粗的笔画更耗时耗力,也必被羁押他的人所不能容忍,而且即使做过私塾先生的刘仁堪字写得再好,因为是用脚趾头所写肯定显得歪歪扭扭,但是一点都不妨碍这几个字的声名远播。肯定是离桌子很近的人发现了他写下的这句话,然后整个莲花一传十十传百,最终成为历史的重要部件,成为我们每个人耳边不绝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