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我抱着球儿哭了三个小时。球儿也哭,拿手指不停地给我抹眼泪。我又用手将他手掌的泪擦干。第二天,我给老贾发了120条短信,在短信中,我表达了自己的悔意。老贾一条短信都没回。我知道他生气了,这一天,我没敢打他电话,只有气无力地和球儿并排躺在床上。后来,有人喊我去麻将馆打牌,我就去了。我们这儿,麻将馆并不止红叶麻将馆一家,我从那里出来,当然暂时不会去那儿打。我迷迷糊糊地打了四锅牌,输了一千块,就回家了。回家后,我煮了几把米,就着咸菜和球儿吃了一顿稀粥,觉得很无聊,决定再去老贾家门口看看。
从晚上八点坐到十一点,老贾家的窗户都没亮灯,门口也没进人。倒是有邻居问我是不是找老贾,我说是的,他们耐心地问我找老贾什么事,我说老贾借我钱不还,邻居有口无心地应着,点点头,离开了。
老贾家所在的院子都在传他在外面搞女人的事。老贾在电话里警告我以后再也不许去他家。我说你除非回我短信接我电话。老贾说我不想听你说话。我说,你以前不是说喜欢吗?不仅喜欢我说话,还喜欢我的所有动作。老贾说,以前我不是人,是畜生,当然喜欢。
我说,老贾,没想到你成人了,恭喜你!
老贾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我要钱。
老贾说,你不是说不要钱吗?
我说,我想通了,还是想要钱。以前不想要钱,是觉得和你有感情,其实,我压根儿就不喜欢你,喜欢的,只是你的钱。所以,我还是要钱。
老贾在电话里顿了顿,说,好,既然你想通了,那就好。今天晚上就可以叫我老婆给钱你。
我说,我不想见你老婆,我要见你。
老贾说,我是不会见你的。
我说,我不单独见你老婆,你还是叫小杉陪着一起去吧。
老贾说,人都被你得罪光了。
我说,我等你电话,过了今天晚上,我不伺候。另外,看在你过去曾照顾我和球儿的面子上,我只要两万。
老贾说,三万就三万吧,当初说好的,我说话算话,反正你也缺钱。
我说,好。既然你有钱,三万就三万。
老贾家里有钱,这是我知道的。虽然我以前并不关注这些。和老贾在一起的时候,老贾在我身上花的钱并不多,他掏钱包的动作好像特别慢。当然,也许是我的动作特别快。穷人就是这样,讲面子,生怕别人小瞧了自己,想通过买单来填补自己的自信,哪知是打肿脸充胖子。老贾和他老婆小李子平素的消费是AA制,这点我特别不明白。比如,两人一起出去吃饭,要是花费60元,那么一人从兜里掏30买单。起初,老贾和我在庭湘菜馆吃饭也要这样,被我骂了一顿。我说那成什么了,有意思么,骂的同时,钱已经被我从自己兜里掏出来了,虽然我知道那笔钱能给球儿买上两盒药。
晚上和小杉、小李子见面的地点改在了麦当劳。是我改的,我想顺便给球儿带包小薯条回去,他昨天看电视广告,盯着薯条直流口水。我知道他想吃了。进麦当劳时,我一眼就看到了在喝可乐的小李子和小杉,她们也看见我,向我招手。表面那样子,好像我们就是一起逛街一起血拼的亲密无间的三个闺密。
小李子说,你的可乐。
我接过,在她们对面坐下。
小李子背着一个黑色皮包,她看看我,从包里拿出一张纸,说,这是协议,你先看看。
我说,不用看。
小杉说,还是看看为好。签协议,总要看看上面写着什么东西。
小李子说,小杉也看过,上面应该没有对你不利的条款。
我匆匆扫了一眼,无非就是拿了钱以后不许再联系老贾之类的话,我觉得很没意思。既然我答应了,我还会反悔吗?她们还把老贾这种男人当个宝。
小李子在对面又指指协议的右下方,说,身份证带来了吗?
我说,带身份证干吗?
小李子说,不带身份证,怎么签协议呢?
我说,你们搞得真是复杂!以前我借钱给别人,借条都不写,你们给这点钱,又是这又是那的,弄得这么麻烦。身份证我没带。
小李子说,不是说好了带的吗?身份证没带,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说,我叫叶美。
小李子说,这是你一面之词呀,我们怎么知道你叫叶美?
我觉得太可笑,指指小杉,说,她可以作证呀,我和她是老乡,是同学,难道她不能作证?
小李子说,她虽然是你的老乡和同学,可她很早就考大学出来了,她对你后来的经历也不了解,谁知道你后来改名换姓了没有呢?
我气愤地说,我为什么要改名换姓?我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小李子仍然不依不饶,说,是呀,所以说我们不知道呀。
麦当劳里很吵,小李子在里面的贡献最大。我感觉自己都没争吵的力气了,说,身份证我拿来了,不过,只能给你们看一眼,看我是不是叶美。至于身份证号码,我是不会签在上面的。
见我退了步,小李子说,行,我看一眼,确认一下身份就还给你。
小李子捏着我的身份证,眼神狠狠的,好像要把那个小塑料片挖出一个洞来。我问她看完没有,还给我前她最后又看了一眼,我感觉她是在大脑里拼命记忆什么数字似的,看来,小李子真够狡猾的。不过,五十多岁的人,身份证这么长的数字,她未必记得住。
我在补偿协议的右下角签上了我的名字,小李子拿出钱,交给小杉又数了一遍,小杉交给我,说,叶子,今天,你和老贾就算两清了,以后就是陌路人。
我说我知道的。
小李子见我把钱直接塞进包里,说,你还是数数。
我说,不用了。
接着,小李子和小杉一前一后站起来,小杉说,我们先走了,再见。小李子则没有回头。
我守着她们留下的空可乐杯,坐了大约一刻钟,然后,起身,去柜台买了一大包薯条,回家了。
麦当劳对面,是一处建筑工地,半成品的高楼被绿防护布遮掩着。人行道上有些冷清。我用脚尖追着自己的影子,听着单调的脚步声。
我一直等待小李子和老贾清算的消息,可是,看到的却是他们亲亲热热在湘菜馆吃饭喝酒。那天晚上,我不顾协议规定,拨通了老贾的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我感觉手机就在老贾的手上,他大概在犹豫到底该不该接。三分钟后,他还是接了。
什么事?老贾说。
你们什么时候离婚?我单刀直入,你老婆不是说处理完我们的事再找你算账吗?
老贾似笑非笑的语气,说,算账?没有。
我说,为什么?
老贾说,女人到这个年龄了,还算什么账?再说,对不起我的是她。她现在也意识到这一点,说冷落我了。
我说,我问个愚蠢的问题,假如你老婆一定要和你离婚,你怎么办?
老贾说,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也许单身吧。
我说,那我呢?怎么办?
老贾说,那是你自己的事。
我怒了,没想到老贾的嘴脸变得这么快,我咬牙切齿:我要让你下岗!
呵呵,下岗?你这个词好像过时了。你问问邹主任,他会让我下岗吗?老贾浑身轻松。
我不信这个世道真的什么也不管了,邹主任是老贾的领导,老贾搞婚外情,和外面的女人瞎搞,不讲道德,难道他真的就不管?第二天,从一大早就开始打雷下雨,我也不管不顾,向门卫打听后,直接冲到邹主任的办公室,邹主任看见我,有点儿意外,说,你怎么来了?
我说,老贾你们单位就不管了?
邹主任说,管什么?他的业务挺好的,单位也没犯什么事儿。
我说,邹主任,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邹主任看了看表,说,我还有个会,你呢,劝你一句,见好就收。老贾那个协议,其实对你是有利的,人家要是不为你着想,可以让你蹲号子。
我说,你在威胁我?
邹主任已经从桌前起身了,他说,我去会议室了。
老贾听说我要将三万元钱退给他,火了,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我想离开高碑店。
老贾在电话那头咳嗽了几声,说,回老家么?
我说,我想去天津找我老乡,想在那边找点儿事做。
老贾说,那把这三万元拿着,正好当本钱。
我说,我手上还有点钱,不想用你的。
老贾说,这三万给你了,就是你的了。随便你怎么花。
我说,你想我么?
老贾说,不想。有什么好想的?
我说,老贾,我不想要这个钱,钱有什么用,轻飘飘冷冰冰的。
老贾说,那你想要什么?
我说,我想要你。
老贾说,那不可能。
我说,那你的性生活怎么解决?
老贾说,我自己有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说,那有意思吗?
老贾说,再不成,还有洗浴中心呢,又不贵。
我说,你就不怕得病?
老贾说,这个年纪了,有什么好怕的。死就死呗。
我说,我现在是想死不能死,死不了。我死了,球儿也死了。
老贾说,那你就好好活着。
我说,好不了。老贾,那三万元我退给你老婆,我还另外给她五万。
老贾说,你到底想干吗?
我说,我想叫你老婆把你让给我。
老贾说,那不可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要说以前,我还有这样的想法,可你太让我失望了,把我的名声都弄臭了。
我哭起来,说,你原谅我好不好?以前是我错了。
老贾的语气冷冷的,说,原谅不了,我们回不到从前了。说完,老贾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我坐在床上,想老贾这种男人到底有什么好,其实,他真的一点也不好。我的前夫和前前夫长得要比他帅气得多,我从没见过老贾这么猥琐邋遢的男人。可我为什么还揪着他不放呢?我也说不清。我想,也许是我骨子里不肯认输吧,手心里想攥一点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哪知,越想攥,越攥不住,越逃得快。不过,我是不肯轻易认输的。这么多年,我就是活那么一口气。如果不是憋着那一口气撑着,我的坟上早长了草。
接下来的十天,我给老贾发的短信加起来不超过一百条,他一条都没有回。我相信他都看了,看了就好。
老贾的几件衣服还在我这儿,我叫他来拿衣服,说过三天假如还不拿,我就烧掉。三天后,我就烧掉了。
老贾放在我这儿的一辆自行车,我叫他骑走,我说三天假如还不来骑,我就随便送给过路的人了。三天后,我把它送给了一个乞丐。
我又来到老贾的单位,在门口,我碰到郑天一,我问他看到老贾没,郑天一警觉地说,你怎么又来了?
我说,我来找他有事。你看到老贾没?
郑天一说,没看到。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我想让他下岗,他是个流氓。
郑天一说,你让他下不了岗。
我摸了摸身上的刀,说,那我就杀了他。和他一起死。
郑天一笑起来,说,你死了你儿子呢?
我说,我儿子反正也是要死的。
郑天一耸耸肩,说,请便。
老贾的人间蒸发让我感到愤怒,但我也无可奈何。一次次地捏紧拳头冲出去可碰着的都是空气,时间一长,自己也泄了气。像我这样的人,是要靠憋着一口气才能活下去的,气不能散。在红叶麻将馆门口,我截住东北男人,说,能帮我找一个人吗?
东北男人说,你想找谁?
我说,和你打架的那个。
东北男人想了想,说,出多少钱?
我说,三万。
东北男人又想了想,说,你不仅仅是要我找他吧?这么大的单子我还没接过,我还有老婆孩子呢。要不,你找别人?
我骂了一声胆小鬼,东北男人耸耸肩,苦笑着进了麻将馆。
接下来的几天,我拼命呕吐,我决定去医院弄个究竟,作为过来人,虽然我能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医生给我一张化验单,明确告诉我我怀孕了。我没想到这个烂俗的故事竟还有这么一个桥段,它是个孽种,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想,老贾是不是有预感,所以给了我三万叫我去打胎?这三万元钱花在这上面是我没想到的。我告诉老贾我怀了他的孩子,我说假如三天之内不给我回信,我就去医院打掉。三天后,我没有去医院。老贾当然也没有回信。我用三天的时间想了很多问题,我决定生下老贾的孩子,然后,用老贾孩子的一生,去照顾我的球儿。
这个决定虽然定下了,可我还是去市场找了个摊位卖水果,苹果、梨子、芒果、葡萄什么的,我进了一大堆,我坐在它们后面,也不吆喝,看着它们一天天腐烂。水果亏本之后,我又去北京西站倒票,我认识一个售票员,以前经常在红叶麻将馆打麻将,我从她那里拿票然后在西站广场附近询问那些拖着行李箱的人,结果,一个傍晚,在永和豆浆门口,我被一个脸上有疤的男人痛打一顿,他说这里是他的地盘,我一个贱女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卖。有疤男人打我的时候,我故意挺着肚子,我说,有种的你就朝这儿踢,踢他妈的这个小王八蛋。有疤男人愣住了,他住了手,朝我身边狠狠吐了一口浓痰,骂道:神经病!
一个月后,我带着球儿和两个大皮箱,离开高碑店,准备去天津。一出西直门地铁口,在北京北站,我碰到戴着墨镜的老贾,老贾看见我大包小包的,还是上来搭了一把手。在候车室,他说,叶美,祝你好运。
我说,总是那么巧。
老贾说,刚送走一个老同学。你……要走?
我说,我这一走,也算永别了。
老贾说,以后别砍哪杀的,我老婆说,别以为不知道你前夫是怎么死的。
我说,你们还调查我了?
老贾说,小李子说的,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走你前夫的老路。
我说,没想到你也怕死。
老贾的视线好像在我的肚子上停留了几秒,显然,他并没发现什么,说,你还是隐姓埋名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我说,……你也是,找小姐的时候最好戴两个套儿,别弄一身病。
老贾说,这个,你就甭操心了。
在进站之前,我扭头问了一句老贾,你觉得咱俩真就了结了吗?
老贾的一身皮肉陷在老头衫里,凹凸不平。整个身体就像一个被雨水长久浸湿的土堆,说不定哪个时候就会坍塌成一地稀糊。在我怀里时是个宝;不在我怀里,管他是个什么玩意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