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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梦死(1)

梅驿

父亲坐在床上,一只胳膊套上了毛线衫,一只胳膊赤裸着,他一边穿衣一边跟母亲讲他昨晚做的梦—他这个习惯保持了差不多三年了。让人惊奇的是,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做梦。什么梦都做,天上飞的,地下跑的,人间有的,人间没有而地狱有的,他都梦。比如梦见一只大鸟钻进了我们家炉膛,被火烧得吱吱叫;比如梦见一群龙飞在我们家天上,后来又落在我们家屋顶上等等,五花八门、离奇荒诞。当然,有时候也会很生活。多年不见的老邻居啦,考试啦,喝汽水啦,比如有一次他梦见了我们老家的一棵枣树,上面却结了很多绣球花,风一吹,簌簌地落……

我们家的电脑成了父亲的双脚接通地气后的第一站。他上网,查他的梦。然后朗朗有声。厨房里的母亲这时候就会把锅碗瓢盆敲得更响。等父亲坐到饭桌前,或攒眉或讪笑时,母亲正甩开腮帮子大嚼,好在七点五十分之前赶到厂里去,她都懒得看父亲一眼了。

父亲的生活像一杯清水,一眼就能看到底。他是一家工厂的配料工人,他今后无非两个结局,下岗或者退休。照理说,这么一种一点也不充满未知的生活,梦的预兆作用就没什么施展的机会。可父亲不这么认为。

父亲有几次成功的现身说法。照他的经验和《周公解梦》的解释,梦到屎,乃是富贵的象征。果然,在梦到屎的第二天,他捡到了十块钱。又一次,他梦到包饺子,《周公解梦》的解释是全家将要团聚。而他从小听他母亲讲,梦到包饺子是要犯小人。他宁信坏兆头,第二天一天都格外谨慎,可还是在临下班的时候跟一个工友吵了一架。这件事启发了他,那就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周公解梦》也有不实之词,有时候还不如来自民间的经验准哩。

可更多的时候,父亲做了理应发财的好梦,早上喜滋滋地出了门,回来却耷拉着一张脸。他不灰心,他认为梦没能实现是有原因的,或者会在几天后实现呢,或者积聚到一定地步就会实现呢。他仍然每晚就早早钻进被窝酝酿好梦,努力奋斗一夜之后,他会略显疲惫地醒来,大声嚷嚷几句,上网查一通,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才会怀着不同的目的,小心翼翼地出门。

可是,有一天,当父亲又一次半裸着上身给母亲讲他的梦时,刚刚下床的母亲从自己的耳廓上揪下一片半透明的薄皮来,那东西类似耳屎,却薄,呈片状,她盯着那件古怪的东西看了半晌,忽然冲父亲大吼,你这个窝囊废!以后再给我讲你这些狗屁梦,你就滚!你瞧瞧我的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

最近这两年,母亲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经常当着我们的面说出让父亲滚这样的话来。

父亲茫然地看着她,他只听说干活磨出茧子来的。这种情况下,父亲常常是茫然的,说不出一句话。母亲又吼,老大在家里都待了三个月了,你是瞎子?

大哥那年大专毕业,天天在家玩网络游戏。他上半年一直在找工作,无非给人打工,打累了,就回来了。刚回来的时候,父亲也说,回来好。回来找个正经工作,总比给人打工强。但一晃三个月过去了,大哥连打工的工作都找不到了。大哥说,现在没钱、没权,去哪儿找工作?我一个同学的爸爸是正科级,儿子直接进机关。我另一个同学的爸爸是总经理,甩了十万块,儿子直接进大企业当项目经理。

既然矛头直接指到了爹的头上,父亲就只能挺身而出了。

父亲虽然只是一个工人,但却有一个在我们这个县城里身居要位的同学。当下,虽然时兴什么“同学会”,像互助组一样,父亲也随礼凑份子,但却跟同学们没什么更密切的往来。说起来,父亲活到这么个一目了然的地步,也不愿跟他们去吆五喝六添这份堵了。但这回,不一样,父亲决定去试试。

父亲找了一个主吉顺的日子去找他的老同学。头天晚上的梦里,风起浪涌,汪洋一片。有一种说法,叫火是财,水是命。水火无情,居然被赋予了这么美好的象征,我想,还是与事物之间的属性有关。火是越烧越旺的,钱财是有了大的好生小的,越多越好生,就像柴火,越多越好烧一样。祝人家生意做得好、多赚钱,要说红红火火,可见火一定是跟财富有关的。而水呢,水是千万年一直奔涌的,但有自己的流向,有不可更改性,常说,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跟一个人的命运多么像啊。

父亲自认为他的梦的预兆作用完全符合这个亘古流传的说法,母亲耐着性子听完了他的解释,伸出手从她耳廓上揪下来一小块薄皮,有指甲盖大小,母亲显然顾不上这些了,只咕哝了一句,就去柜子里给父亲找西装,父亲那套灰色西装是他们厂前几年红火时发的,现在套上去,有些晃荡了。母亲又塞给父亲五百块钱,嘱咐他给老同学买一箱好酒,才打发他出门。

直到下午三点多,父亲才被老同学的司机给送回来。他醉醺醺的,倒头便睡。

晚上,我们终于听到了父亲的说话声。那声音高昂、兴奋,掺杂着得意。父亲说,老同学告诉他,他去得正是时候,再晚个两三天,恐怕就要错失一个大好机会。近期,县里要在高速上增设一条监测线,正要招几名工作人员,关系隶属交通局。我们都睁大眼,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事业单位啊,比几年河东几年河西的企业不知要好多少倍。

父亲顿了顿,说,老同学还说,得按行情走。

多少?母亲问。

最少得五万块。县领导、交通局、人事局,哪个衙门口不花钱?

母亲半天没说话。大哥也半天没说话。

接连两天,我早起晨读,都听到父母在卧室里讨论该不该花这笔钱。母亲这两天新添了一个毛病,就是手指时不时就去耳廓捻,母亲一边捻,一边跟父亲说话,若捻到并揪下来一小片薄皮,母亲会停下来看看,再说话,声音不知怎么就高了,母亲说,快刀斩乱麻,你能不能简单点说?叨叨叨,叨叨叨,都聒死了,你瞧瞧我的耳朵!若捻不下来,母亲会说,你省心能省到天上去,连句话也不说,装什么土地爷?

父亲不知道怎么说,就见缝插针地讲他的梦,三言两语的,不知怎么,母亲居然听进去了,母亲的脸上是一种少有的沉静,手虽然还在耳廓上捻,但明显慢下来了。

第三天早晨,还没待父亲套上第一条袖子,母亲就破天荒问父亲,昨晚做了个什么梦?父亲灰黑的脸像被接通了电源一样,一下子就亮堂起来。父亲一边穿毛线衫,一边说,从未有过的好梦!

什么梦?

满院子的大红帐子!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帐子,上面绣满了花儿,比谁家结婚挂的帐子都喜庆!红彤彤一片,把天都染红了。

有这么个好梦支撑,在母亲的授意下,父亲又换上了那套还算挺括的灰色西装,这回,还背了一个人造革书包,包里鼓鼓囊囊的。

这回,父亲没喝醉,是自己骑自行车回来的。西装依旧,书包却瘪了。父亲因为这瘪成了我们家的大功臣。照他说的,该拜的佛都拜了,该烧的香都烧了。中午,还跟县长一起吃了饭,县长还跟他握了手,还在宴会上笑眯眯地看着他。最重要的是,县长还连着两次嘱咐陪同的人,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好。

县长发了话。父亲说,那还不是铁板钉钉!

有两天,我和母亲没听到父亲讲他新做的梦。讲也是讲的,一开口,都是大红帐子。不知道他是不是享受到了无梦的睡眠。父亲坐在电脑跟前,沉思半晌,在框里输入的也是:大红帐子。他每天都要查大红帐子的喻义,《周公解梦》上没有具体的解释,网上也没有。但无疑是好的。从未见过的好看和喜庆,还能不好?再说,“红”不正预示着开门红吗?

我们都认为,父亲的大红帐子梦将成为他人生的高潮。

父亲这辈子,凭汗珠子吃饭。年轻的时候,他一天能扛四吨的原料,上下几百阶楼梯。快五十了,也能扛个两三吨。三年前,厂里改革,这类体力活都包给了临时工,临时工工资低。而他有两条路,要么跟临时工一样干活拿工资,要么内退。父亲在家里闷了两天,选择了前者。同样是甩汗珠子,但显然,有很多东西不一样了。好像就是从那时起,父亲开始做梦,做各式各样的梦,一直做到今天。除了上班、吃饭,就是做梦。好像就像母亲指责的那样,父亲再不会干别的了。但这回的大红帐子梦跟大哥的人生联系了起来,而且是非常有利地联系了起来,这就让我们家包括母亲在内的所有人都对父亲的梦改变了看法。

母亲问,不会有啥差错吧?

父亲言之凿凿,不会。

母亲又说,那可是咱家全部的积蓄啊。

父亲说,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县长?

母亲说,县长亲口答应的?

父亲说,亲口。还当场交代给下头的人去办了。不会有错的。

母亲说,他没喝酒?

父亲说,清醒得很。

按老同学的说法,三个月内,监测线的人就会全部配齐。三个月后,就正式上岗了。大哥等了两个月之后,开始采买东西,小旅行箱一个、真皮公文包一个、新手机一部、西装一套、夹克衫牛仔裤一套。洗漱用品也都收拾得妥妥帖帖的,只等一纸令下,就去报到了。

那段时间,父亲的新梦层出不穷。梦见吃鸡肉、梦见从深谷里往上爬、梦见举家迁徙等等。凡是主吉顺的,父亲都会高兴地说,老大的事儿准成!又做好梦了。凡是主败运的,父亲都认定那是冲着自己来的,不是厂里又扣罚了奖金就是谁又要找他的茬呢。那段时间,母亲也格外关注父亲的梦,父亲做了好梦,母亲就双手合十,连念阿弥陀佛。父亲做了不好的梦,母亲就趁日光初升的时候跑到院子里,对着一面墙壁念念有词:

有梦不祥,来到西墙。日光一照,百事无妨。

而且,母亲耳廓上的薄皮也像它的神秘来临一样,神秘地消失了。母亲的手又回到了她一贯的位置上,再不在耳廓后捻了。

久而久之,我们一家都对梦小有研究了。我们知道一些常用的解梦常识,比如梦大都是反的。梦见哪个人死了,那个人在世上会添寿。梦见哪个人生病了,那个人一定健健康康的。比如火是财,水是命。比如棺材就是官和财。比如瓜果就是有结果,比如开花就是烟消云散。都是父亲常常念叨的。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种暗合和关联。

那些梦却没有因为我们的善待而给我们带来好消息。像漫长的一场征程终于到头了,我们才恍然发现走反了方向。先是不肯相信的。三个月过去了,据说监测线的员工都上了班,可大哥这里连个信都没有。父亲红头涨脸地去找老同学,老同学说,咱说话晚,得再等等。你别着急,没问题的。就又等了一个月。父亲又去找,老同学说,县长都同意了的事,没个跑。但得容人家个工夫,再等等。就又等。等到第十八天头上,父亲和母亲正为要不要再去找老同学而争吵时,他们意外地在电视上看到了县长突然调走的消息。父亲颓然地坐了下去,母亲瞪着眼睛,看父亲,看了足有两分钟,才吼道,你这个窝囊废,让人家当傻蛋给耍了!你去,给我把钱要回来!

钱当然是要不回来的。但母亲吼到第三次的时候,父亲还是抓起衣服出去了。

老同学不在,父亲在办公室等了一下午,也没见到个人影。晚上,电话终于打通了,老同学在那头不温不火地说,县长走了,可下头办事的没走啊,你不是都说到了吗,没关系,再等等。

这时候,我们已经知道这个“再等等”就是慢性毒药,只不过让你“死”得没那么撕心裂肺而已。可我们还不肯彻底放弃,总觉得那么多钱都花出去了,总不会一点响声都听不到吧?

没有人提那五万块,就像皮肤下隐藏的血管一样,我们看着那些血管变得青紫,却不敢去触摸,只怕一不小心,就会引发大流血—我们都绕着那五万块走,小心翼翼地。而在私下里,那五万块却时时奔涌在我们的血液里,让我们在无人时只想大喊大叫。

最先放弃的倒是父亲。

因为,我们注意到,父亲不跟母亲讲他的梦了。父亲坐在床上,一只胳膊套上了毛线衫,一只胳膊赤裸着,他张了张嘴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讲他的梦,而是打了个哈欠,接着就发起了呆。发一会儿呆,他才会套上另一条袖子,磨磨蹭蹭地下床。电脑他也不怎么开了。本来,除了查梦,他在电脑上几乎不会干别的。

但母亲耳廓上的薄皮还是长了出来。

很突然地,在一个沉默的早晨,母亲穿衣服的时候,手触摸到耳廓,就揪了一片下来。母亲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大声冲父亲喊,天啊,我的耳朵又长出茧子来了!都是你—她停顿了一下,还是喊道,都是你的破梦!

父亲茫然地看着她。这种情况下,父亲常常是茫然的。虽然他已经好几天不讲他的梦了,但母亲耳廓上的薄皮无疑跟他脱不了干系。

母亲耳廓上的薄皮大有愈长愈旺之势,每天早晨都会有一层。撕下来一层,只要睡,就会又长一层。母亲每次撕那层薄皮时,都会冲父亲吼,吼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难听。终于有一天,母亲吼道,都是你做的好梦!二十多年的积蓄让你一个梦给梦没了,二十年的积蓄啊,什么不能信,信你的狗屁梦!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种蠢货啊!

父亲不说话。

撕了一星期,吼了一星期后,母亲惊恐起来,要大哥陪她去医院看病,她以前从不肯去医院看病,总说医院宰人。我和父亲听到,她出门的时候嘟囔,反正都这样了,爱咋咋吧。都这样了,爱咋咋吧。

父亲不说话。父亲就像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