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童年
庞培
小镇啊,你的街道永远寂静。
没有一个人能够再回来说:
你为何人去巷空一片荒寂。
——约翰·济慈:《希腊古瓮颂》
要是我有食欲,也只能尝尝泥土和石头。
——阿尔图尔·兰波
备战备荒为人民。
——毛主席语录
小城安静。有时雪落下来,落在这安静上面。屋顶上布满陈年的烟囱,烟囱外墙依稀显露出夏天的孔眼,斑斑节节被寒风吹刮的印迹。烟囱都不怎么冒烟了,即使冒烟,也不大看得出来,因为天空布满寒冬腊月里特有的阴霾。天亮了,等于没亮一样,整个白天小城的马路上光线半明半暗。人就像工厂的大烟囱里掉落下来的碎屑。主要也就是上下班时街上的人多,也就多那么一小会儿,二十分钟左右,县城各处又重新归于岑寂了。空气里飘来冻硬实的煤渣味道,有时稍带一点点工厂后门头的锅炉房蒸汽、机油和垃圾味道。
风吹进一条弄堂里,老半天了行人还能听得见风在弄堂深处来回轰响,“空通空通”四处旋舞的干冷的回声。弄堂两侧的人家,穷得连灰尘也舔吃干净了,灰尘也不大多见。一直到天黑了,风吹出来,仍像下午进来时一样干净,饥肠辘辘。
人们言语不多,都低着头,习惯了相笼着手低头。本来早几年日子要好过些,大家笑脸相迎的,现在改成匆忙点一点头,躬身进了自家的天井、门洞。那是一个言语不多、言语无效的年代,大街上,马路两侧围墙刷满了标语。人们半夜三更做梦都梦见标语,长长的游行队列,开万人大会时空地上挥舞的拳头,拳头像大海的万顷碧波。人们把最后一点吃奶的力气都使在了口号和红色的标语上,使在了开会、集会游行上。
家家米缸都很容易空。人走路时仿佛不是揣着一颗活人的心,而是揣着空空的米缸。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365天,人们恍恍惚惚,天天眼前晃动的就是吃、吃。时间仿佛是用平常舀米的碗盛量走的。那情形,就像若干年后电视电影里时常出现的“快进”时的倒带效果。好不容易家里一坛子米盛满,哗哗哗就低落下去,比水池里放水还要快。
米缸令人恐慌地空下去,沉默下去……
饿了,说话也就少了,没劲了。
孩子们自动地分散到各处,到黑洞洞的家门以外去寻食吃,用手指头抠、用牙齿撕、用脚踢。最后一招是用眼睛看,瞪着橱窗里的饼干筒看很久很久。
那饼干筒,那饭店灶台上的锅子,可能也是空的。
寻食吃,不用大人说,不用父母教。
吃,是动物天性。
夏天河里全是洗冷浴的人,“扑通”作响的沿河码头散发出淘米筲箕的味道,也就是竹篾条跟淘洗的粳米和大米相混杂的味道。这味道人凑在热天的水面上闻,会特别香。关于米,我们江南吴方言中还有一种专门语汇,形容煮熟过后一粒粒的饭米,叫“饭米廓”。至于那个发音“扇”的文字。是否写成“扇子”的“扇”?一时大概也弄不大清爽。这种特殊的称谓,也说明过去年代的人们对于每天下肚去的米饭的感情。一层层麻石台阶的码头边沿有时会有残剩的饭米粒,被潮水一捋,往水里沉,随即又浮上来,有些小鱼专门候在河边草丛中,等着来吃这种被河水泡开来涨大了的饭米扇,例如鱼旁鱼皮、穿条鱼,样子铅灰色的小虾,等等。弄堂口人家说:“地上漏了粒饭米扇”或者“你脸孔上有粒饭米扇”,这是说你刚吃完饭嘴边上还沾了一粒米饭。这种饭米扇,在河边看见时,往往因为天气太热已经有点变质,米饭原有的香气已经很微弱了,但在运河清冽的空气里,仍依稀可闻。人闻到时,大多跟河里的水汽、码头上淘米洗菜气味混杂在一起。有辰光有点热热的、酸腐的感觉,一般都是隔夜的馊泡饭,馊的冷饭,人家才肯倒出来,才舍得当垃圾到码头上洗碗时清理掉,江南人很少说“舍得”。这话也讲成“潘得”。“你舍得吗?”叫“你一潘得?”而那些馊的米饭粒,小猫吃过了,家里碗橱里老鼠也偷溜进来扒了几口,才轮得到河里的小鱼吃。
在一条横贯全城的运河(支流)水里,洗冷浴人一整个夏天都像城里各处的生活垃圾那样泡在同一种潮来(汐)里,也从不觉得多少脏。河面再怎么发浑,漂满酸腐的隔夜泡饭、西瓜、冬瓜皮、鱼鳞和鱼肠,河水总还是清清爽爽,像树上的一张槐树叶子一样宽绰爽朗。河水发出很有磁性的蛮好听的声音,像一张刚抽出封套、刮刮新的唱片。走街串巷的手艺人,例如水乡里弄常见的竹篾匠、箍桶匠,有汗湿的长满了老趼的手,热天手臂弯总缠好一块揩汗毛巾。有时候年长的说书人,苏州扬州下来的评话、弹词开篇、说书,小辰光总是公认这两个地方下来的老师傅肚里货色最好,中山公园书场总是替他们放置最好的台位。一碗茶泡好,一把风雅的折扇“啪”一声打开,惊堂木“当”的一下。茶馆外面的树荫里头于是吹来英雄云集、好汉们啸聚的古代事迹……水性好的泳者从闸桥河一路游到城里,等于用赤裸的肌肤把县城的原始版图,每条弄堂、每家工厂、饭店的位置用水重绘了一遍,当然绘在水里。沿着运河游,纺器厂过去是酒厂,酒厂过去是孵坊,孵坊过去是屠宰场,屠宰场再往东面游,是天主教堂。那年夏天,天主教堂所在的街区,是全城最僻静冷落的地方。教堂被关闭,大门锁上已经将近十数年。在这十几年里,有一半的辰光甚至连一个看门的人也不许配备。跟教堂相隔开五十米,几条弄堂过去,一排红砖头房子,以前(没人知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久已淹没的年代)曾经是归属教堂的一家教会学堂,那时已被一所中学的校办工厂所占据,一条巨幅标语白天而降,上书:“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天主堂的本堂神甫已经在早些年被迫脱下了神职人员的教袍,据说遣送到苏北的滨海农场耕地养猪去了。整个锡澄运河的河道曲曲弯弯,其间在高低不一的街区里弄分开无数的支流,有时贴着围墙窗口,贴着人家后门陡直的石阶走过,有时像吐出的蛇信子一样蜿蜒,延伸向远方。自然,小城四周全是茂密的农田,其中一侧紧邻滚滚东流的长江水。长江在这一带的江面古称“澄江”,后来又叫“扬子江”,但是县城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只说一个字,叫它一种称呼:“海”——上万年前,大海还在距城区不远的地方,后来一个个岛屿、一方方沙岸被风、被水、被浪涛堆砌、吞噬、分流;县城脚下的大地,经历了无数次毁灭过后陆地的雏形,以及被轻易扼杀在萌芽状态的人类始祖的足迹迁移,渐渐迎来了最具号召力的风暴,以及风暴过后岸滩上的篝火……
那年夏天,码头上还有特殊的麦片香味道。国家向城镇居民供给的粮食不足,甚至出现了严重的匮乏现象,于是号召居民购买一定量的麦片作代用品,搀在大米里煮饭烧粥。一粒粒被压扁,像是只只小昆虫的麦片其实很富营养,只是外形丑陋,吃在嘴里吃口也很糙,但有什么办法?麦片、山芋干,这两样食品都经常搀在米饭锅里,使得饭烧好快出锅的一刹那屋子里的香味更浓郁,更加馋人了。人们普遍抱怨,由于有了这些粮食代用品之后,不论大人小孩,全感觉肚皮更加饿,更加吃不饱了。原因是麦片的出现在深一层意义上勾起了城镇居民对于食物的恐慌,另一方面,也勾起了最原始的一种饥饿感。街弄里的人都在想,现在都吃麦片了,将来还能吃什么?只好喝西北风,吃水缸里挑的河水?麦片的风波最多只持续了两年,也许只有一年半,这种其实并不难吃的粮食种类就从国家统销的市场上销声匿迹了。成了我小辰光一段特殊的记忆。大热天,江南人家吃中饭夜饭,都有手捧着饭碗头串门的习惯,每个人都捧着自家的饭碗苦笑,那是一种被大自然的丰饶娇惯了的水乡臣民脸上特有的表情。麦片烧起粥来,粥会很稠,味道也香,很容易勾起人的食欲。那是被机器有序地挤压成片状的夏天,是干燥火热的美丽的夏天,既贪婪,又惬意。
河水岑寂着,像是会开口笑似的,又像是县城年纪五十岁朝上的居民,它都认得一大半。什么人什么时间大致从什么弄堂口走过,甚至手里会拎上些啥个东西,例如,一盒马蹄酥(点心,在那年夏天自然很少见),一包带给家里小孩子吃的纸袋装的烂苹果、烂梨,或者拎了一只鱼箱……河水竟然事先都像是揣摸得到似的很知心知肺地流。开闸关闸,有时水流向东,有时潮水又往西城头涌。一波一波,慢条斯理,跟庙里和尚念经一样。大人小孩,全在一条闸桥河里洗冷浴,家里扛一只红漆的浴盆当救生艇,最常见的是卸下来的门板,掮到河里来放下,那松木制的阔门板,一湿水,颜色发暗发黑,立即就有呛人的灰尘被风吹起的热味道,其实是木头本身的味道,不知为什么,闻起来竟像是街面上热天的灰尘。门板慢慢地倾斜,一头沉到水里,像沉船倾斜的甲板。小孩子不待门板完全沉水,急吼吼赤膊就往门板上面爬,整个身子扒上去扒着,两只手死死搿住门板上头,不肯松手。旁边护着他们的大人就嗬嗬、嘿嘿在水里笑,随门板自身的沉浮而显示出很好的水性来。其实热天头掮门板洗冷浴并不轻松,门板有时在水里侧翻过来,漂浮时洗冷浴的人根本不大好掌握。门板力道大,而且因为体积的缘故很难捉摸到它的平衡,敢于带了门板教小孩洗冷浴的大人,都是水上竞技的高手。门板万一翻了,小孩压在底下,一时出不来,就有窒息的危险。实沉沉的门板,让人又喜又恼,欲罢不能。
除了浴盆和拆下来的门板,那年夏天漂在河里,漂到码头身边辅助洗冷浴的器具之一还有竹头的座车。座车是六角形的,一般底下有个木板的垫子,拎在手里实沉沉,端着掮着放到水里,要浸好一会儿才往河里沉,然后就漂在水面上。座车一般只让小孩子玩,五六岁以下出卵小人。让小人到河里泡着,省得一个热天下来,身上痱子一大层。微凉的河水对于痱子有奇效。我们小辰光,小孩子都普遍生痱子,正如大冷天普遍全有冻疮一样,热天冷天,四季是那么分明。洗冷浴辰光,一只座车旁边总有一个大人看着护着,手把住座车的扶手。座车缓缓地做着同心圆的旋转,沿河漂下来,有点像做气象测试的热气球,像桶状的飞行器。一个不足月的婴儿正站立不稳从座车里露出来一个头,奶声奶气的“嗬嗬”几声,被运河水刺激得很惬意,晕乎乎地瞪眼看他初涉人世之后第一次从水上看到的世界:岸上的树荫、房舍、码头上下的居民。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气冲冲跑下码头,去洗一洗手,途中差点把一名年纪大的船上人撞倒。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刚洗好菜、淘好了米,把一只淘米筲箕挽在手臂弯,还用自己的肘臂上下掂一掂筲箕分量,另一只手里拎了放萝卜和一把小青菜的竹篮。无论筲箕还是竹篮子,那天傍晚都让她很定心和满意,她往河岸走时一步一回头,仿佛预感到这样的日子已经不会多了,十几年后就不再会有了。她心满意足地对每个人、每样东西微笑,她看到了漂游在座车里的那名宝宝,不禁颔首大笑起来。她朝上走一步,又回头看了看河里漂的一只烂西瓜,她跟自己嘀咕了一句这确实有点可惜,“西瓜只烂了一半”,另半拉八成吃口蛮甜的。又一名船上人扛着一支橹急匆匆经过她身边,往码头下方走。她匆匆看一眼那支橹,赶快再督促自己往上迈一步,掮着橹的船上人有点打乱了她一步一回头洗好菜往家里跑的步骤。她第三次回头,又注意地看了看座车里那名宝宝,这一次,她感觉那个宝宝也朝她注视着,慢慢望过来,绽露出仿佛偷偷享乐一般的笑容。俩人一个在码头上,一个在河道中间,相隔很远的一段,但却像是心有灵犀似的。妇女这一次笑得更好看了,她并没有因此而陶醉,并没有停下身子来痴痴地朝河里看,她保持着先前上码头的节律,匀速前进。河岸上的荫凉已经够着了她的腰身,遮住她脸上原先一直晒到的炎炎烈日。她用手擦一把鬓角上的汗,刚才在码头往下的一端,其实河边上的树荫也七七八八大抵能遮住太阳光,那是一些榆树、刺槐、苦楝和垂柳。风一吹,树荫飘来荡去,露出很多天色的空隙。现在,上码头的人快要走上河岸了,迎接他们的却是沿河的一排排密密匝匝的树荫。进入那片树荫,岸上的人就看不大清河里嬉水的人群景象了。岸上人将看到另一番景象,地势远远低于河岸的一大片老城区,鳞次栉比的弄堂房屋、店铺、马路、天井、水塔……
一直延向遥远的天际。
座车也有味道,跟门板的木头味道不一样。竹筒的味道更凉,闻上去扑鼻的一股清香,不像浸了河水的木板那样蓬松。那股竹头的清香已经在使用经年的竹头座车各部位贮存了很多年,闻上去有点阴郁和压抑,要不是大热天被人掮到河里沉沉水,很可能也就根本消失了,早就被江南的天井和弄堂人家的光线气息磨损掉了。但此刻一浸到水里,竹筒和竹竿部分就“咕噜噜”开始呼吸,先是吸气,然后慢慢往外呼气,呼出一长口气,冒出来一股股、一摊摊的黑水,全是陈年的污垢、灰尘,有时竟附带了吐出来几只蟑螂、壁虎子的尸骸,也就是在闸桥河水里现身一下,立即被河水卷没。冷浴洗过再掮到码头上,湿淋淋的竹头座车看起来像是重获了一次新生,“嘘嘘”地从座车各处发出惬意的空气流通声音,那些竹竿、竹节的颜色看上去比下河之前清亮体面多了。这一个冷浴洗得比街上的人还要更起劲呢。这会儿那位跟着下河的出卵泡宝宝也欢快异常着,在座车里一颠一颠像是要从囚禁他的童年世界里跳出来去飞跃舞蹈。远远地在岸上看,河里的宝宝白亮白亮的,像一小面耀眼的折射出光照的镜子。座车端放在石码头上,给到码头上来淘米洗菜的街坊增添了不少麻烦,因为一只座车,几乎占据了码头面积的一半。这时候河水也像婴儿头上几绺稀疏的毛发一样傻乎乎的单纯可爱。
夏天里,全城都有新旧竹木器味道,每条街上都有一爿竹木器店,人们睡的床是竹榻,坐的椅子、矮凳、平常使用的盛放东西的器皿,多数为竹制,有的人家还用竹头竹片做窗户或护窗板。每年的春天,县城弥漫在一种新上市的竹器的清香里,老街、新宅全跟竹子相关。那时小城的空气是篾青色的,有一种经由手工编织之后的市井的勤勉、雅致的气质。我记得街上担粪的粪桶上的搭襻是颜色发青的竹杈片做的、更不用说淘米洗菜用的筲箕篮篮。
城郊有成片成片的竹林,城里公园里有,乡下的村子或山脚下面就更多了。这些林子全都有了很多年历史,全是自然长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