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天头太阳一晒,一条北门街上全是竹头和竹器的清冷,木头门板蓬松发苦。照理说一条北门街的味道是按不同店铺所在位置分段分片的,有点泾渭分明的感觉,比如日杂公司是日杂公司味道,药店是药店味道,钣金店是钣金店味道,钣金店又名白铁匠店。中午十二点钟过后,全城所有的人家、商店全陷入一种子夜一般昏昏欲睡的彻静里。这是夏日难得的午睡时段,家家户户全把门板竹榻铺设到弄堂口房门口有走廊过道风的地方,小孩做作业白相也全往院子后门口挤靠。这一切全是自动自发地形成,没有人教谁,说你赶紧找风凉点的地方;人人都是赤日炎炎夏日的温良恭顺的臣民,只要深宅大院的房子里有一点点风凉的地方,有一眼眼起穿堂风的可能,这空歇的可能性就全被赤膊淌汗的大人小孩子占据了。人与自然相互间构成了一种古老而聪颖的契约。没有空调,没有电风扇——只有孩子手里老旧的蒲扇“啪哒啪哒”敲着背脊骨。而大人手里随时卷着揩汗用的湿毛巾。全城在赤日炎炎的午后显得多么安静呵……这时候仿佛被一场大火炙烤烘焙着的光亮的城区的大街小巷,只有白铁匠店(钣金)里的铁砧,小钢锤还在一下一下清脆悦耳地敲响,仿佛在替大马路上的夏天赶制一件古老贵重的白金首饰。电焊枪“”冒着火花,灌满氧气的钢瓶在凹凸不平的黄石卵地上滚动,瓶身有时会重重碾过颗粒大小不一的细石砂……这磨人骨髓的声音好几公里之外都清晰可闻。太阳也发出电焊枪一样“”的响声,待午睡的小孩子耳朵听见,就变成一串串钴蓝色的火苗……太阳的火舌无情地舐舔县城上空高耸的塔楼、烟囱、教堂、山峦,甚至工地脚手架和古老里弄两侧的风火墙。空气在升温,全城都仿佛燃烧起来,火势一直要到傍晚五六点钟才逐渐减弱下来。这一段时间,所有小城里的店家,只有钣金店一家还在工作和营业,这真是苦不堪言的古老夏天,天很蓝,地上静得可以听得见左邻右舍小孩子身上浸了热汗水之后出痱子的声音。每个人身上黏糊糊的,店堂里的敲打声音不仅作为伴奏,午睡的居民们本身也在睡梦中吐出一道道火舌。午睡阶段的身子闪烁着蓝光。盛夏酷暑,眼看只有黑夜才能拯救小城里的居民——只有黑夜和运河码头上的水……房屋建筑物最大程度地洞开了,不是真的屋顶被晒爆了,而是屋子里各种各样的家具陈设,全都被夏天的气流裹挟着,到县城老街上的热风里去走了一遭。玻璃旧了,红漆的五斗橱开始漆水脱落了,而老房子的房梁比从前更加坚固耐用了,那种一个人粗的圆木圆柱子,在大暑天气咬咬牙,又把自己体内的纹路悄悄回旋了一圈。那些户外的砖墙,红砖、青砖、石头垒砌的,全不一样。在这样的烈日暴晒下面,全城的建筑物内的水汽,都最大程度地被太阳光吸干了,所谓敲骨吸髓,指的就是这种暴热天气。一切地面上的生命全在悄然期盼着一场应时的暴雨……只有雨水能够拯救这里的阴霾和疯狂。小钢锤敲打着,店里在卖力赶做一个棉纺厂锅炉房用的通风管道,薄铁皮跟薄铁皮之间的嵌缝要对齐嵌牢,于是少不了锤子的殷勤体贴。榔头和锤子仿佛一前一后围绕着那些机器,在劝说机器们要懂得人性,也多少讲究一点世故人情。几乎要跪下来求拜它们了:发发慈悲心吧老天爷!……
我觉得夏天有时像一只洋铁皮制的渔船上用的桅灯,是一点点一点点被街上的钣金师傅用榔头敲出来的,慢慢地一只桅灯从底下灯座开始成型,散发出旧的年代的洋煤油味道。做这只船用桅灯时钣金师傅满头满身的热汗,由于一再地细心躬迎而在大热天心里虔诚地跪伏下来,地上全是铁屑、铁渣、破碎的螺帽螺丝,一根根烧尽发黑的电焊条。钣金店里的地面是干硬的耐泥地。桅灯所用的材料全是铁、铅皮、钢条,小孩摸在手里冰凉冰凉,而且有一股新鲜的金属味道,有时掺杂些牛油、润滑油味道,仿佛灯罩所用的铅材料刚刚被拆封,从一大包油纸包里刚刚被取出来。在热天,这些味道都可以降温。我家对门街边上就有这样一家船具店,店堂后门紧邻着闸桥河,有时我会在店堂的铁锈和焊锡气味里闻到闸桥河上飘来的热乎乎的水汽。我在那其中辨别县城的其他气味,人家屋檐上晾晒的棉絮棉被啦,晒干的莴苣卷啦,芝麻酱饼啦。我看见汗从他(师傅)的额头上滴滴淌下来,落在沾满铁屑的地上,“吱吱”作声。做这只桅灯的过程中要动用手工的焊锡,锡块被高温熔化之后亮白亮白的,比婴儿的眼睛还要好看。我惊喜地凝视那个夏天逐渐成形的过程,劲头十足地认为这是罕有的奇迹。师傅单膝跪在地上,我也跪在地上,而且是两只脚全跪着。
当师傅把一支小小的焊枪点伸到桅灯内部的某个交合位置,他只是把自己的头最大程度地偏倚过去,可是我呢?为了看清邻居老伯伯,也就是钣金店里那名师傅神奇的动作,我的细小的脖子不知在空中绕了多少道弯。我像围墙上的丝瓜藤一样缠绕着他:趴在地上,根本顾不得任何焊枪铁屑榔头敲打的危险。我可以在铁皮杂乱的店堂地上趴着过一个下午,流着口水,有时舐着自己的手指头,那些指头直到天黑睡觉前还全是污黑的。我惊奇地凝视店堂内部发生的一切,就像另一年的夏天整日整日地泡在闸桥河里,等着浮桥头会有西瓜船开过来一样。
令人惊奇的是,堆满碎铁皮铁屑的店堂地面还十分凉快,凉快到比一般人家走廊很长的厅堂里的穿堂风还要凉快上十分。周围有那么多喷着火的焊枪、加了煤的炉膛、铁皮碗里高温熔化的焊锡,可是干泥地上却冰凉如初,摸上去像积了一层霜一样透凉!
只要一点、一丝丝微风,店堂就凉快异常。工作着的人们就惬意地大口呼吸,叹一口气,与此同时热汗大颗大颗落下来。钣金师傅走过来,脱下右手上的手套,用沾满锈粉的宽厚的手掌,摸一摸我的脑袋。
这可能跟那家船具——白铁店堂所在的位置是临街一家年代悠久的大户人家的房子有关。即使在北门街上,到1970年代,那样的房子也不多见了。阴森,大门进去有很深的进身。进身处两侧皆有高大陡直的风火墙。
但热天天黑之前那段时间,大街小巷都像沸腾了一样热闹,比早起头还热闹,也有点像早起头(早晨),只不过没有早起头那一段时间清新和清静。热天天亮之后,街面上渐渐热闹起来,主要是经过菜市场上下班的,再就是各家各户门前倒马桶时的忙乱。早上再热闹,一切还是静悄悄,有节制地进行,如同轮船站的客轮起锚出港了,乘客和水手都各怀着心事,场面显得严肃悠然一点。一旦轮船又回到码头上,进港湾了,还是同一批乘客水手,脸上表情,手上动作就不由自主地放肆多了,话都多起来,跑路跑得也更加快捷。热天大街上的景象,跟船上客人上下客道理相似。有人肩上搭一条毛巾往运河里跑,甚至来不及跟街边上打招呼的人解释他这一刻究竟要去哪里。有人早已码头上泡过冷浴了,此刻只穿着一条大短裤,在临街的自家屋门口扎马步。膝盖放一张过了期的报纸,长凳上弄了碗煮毛豆。酷热的一天眼看着快过去,大街重重地叹一口气,每个居民,无论男女老幼,全听见了这一声令人惬意,有时也叫人郁烦的叹息声音。汽车基本上是不会有的,那年夏天连小城居民私有的脚踏车也很少见,脚踏车还作为单位里的公车形式,不断被有特权的领导们凑理由借回来骑上一回,炫耀一番呢。那时候的脚踏车样子也难看,全是28寸,后座的书报架很大,呈长方形的那种。小人缠着大人要想学,这28寸的车也是又重又不灵活,很难学骑。
街坊里弄,一般只看见两种牌子的车子:“永久”和“凤凰”牌,推着它,就好像推了一架缝纫机在街上跑。拖煤球、拖材料的板车倒是有的,城里也有专门的板车队,全是一班膀圆腰壮、大字不识几个的大汉,时常见了他们挤坐在河码头上分食西瓜,不用刀切而用手直接掰开了啃;这班工人还是城里仅有的几家国营饭店里的常客,早中晚三趟,只要手头上有点闲钱,全一并供奉给案板上一字形排列开的大海碗盛的黄酒、焖烧得“脱脱烂”的猪头肉。城里东南西北,都有各自的板车队,统属当年所谓的“运输公司”管理安排。傍晚五六点钟这时候,一碗黄汤大抵灌下肚里了,日落西山,各自于是拖着空车子从大街上“嘎噔嘎噔”回家。他们拖得很慢,仿佛拖了一车的战利品,又有点像是随后十年里出现的“归国华侨”,那些海外归来的游子一样疯疯癫癫的,趾高气扬着,赤膊、袒胸露背,板车的一根纤绳和套在背上的粗皮带,在沿路回家时被故意弄得漫不经心、松松垮垮的。他们挨家挨户,大声骂面孔熟的邻居,故意调笑,但又气量很小的样子,唱歌一样直着嗓子,跟人打招呼,满嘴酒气,满身酡红,像煮熟的盐水虾一样。夕阳西坠,晚霞满天时,板车队的人回家,这大概就是黄昏天黑前最大的噪音了。一条北门街上的人,自东向西,老老少少,听见板车“空通、空通”辗来全见得躲的,尤其是刚下班的少妇、丫头家,拖板车人看她们的眼神,一般就跟瞪视着熟食店案板上的猪头肉相混淆了。“快点!板车队下班了。”人们在门前走廊和厅堂身底大呼小叫着相互提醒。尤其是家里毛丫头多的人家,正在浴盆洗浴已经拉好帘布了的,还要把帘布重新再拉一遍。膀大腰圆的板车工人有时眼睛吃红了,会奇怪地当街出言不逊。在他们中间,夕阳就像一件落下来的丑闻,令街上预备乘凉的小城人家忐忑不安着。这一阵子其实也无伤大雅的噪音过去之后,大街就真的安静下来了,人们自动地,仿佛梦游一般的跟往常一样开始往外搬着凳子、门板、桌椅。除了大衣橱、五斗橱以外,家里称得上是家具的大件,基本上全搬运出来了,当街乘凉,就像夏天渐入佳境所必备的一个隆重的仪式。想想,一家人家连大床床板都拆下来搬到院子里、大街边上了,还有什么不好搬呢?家里差不多都搬空了,如果需要,乘风凉的人连水缸都会搬出来的,可惜水缸不怎么派得上用场。一条北门大街,朝地上泼水的泼水,晾衣裳的晾衣裳,端凳子的端凳子,还有的专门负责钢精锅里的一大锅粥的降温,粥锅子放到盛满凉水,最好是井水的面盆里,然后用把蒲扇不停地在粥锅上扇。大人说小人,小人喊大人,这类声音在夜幕降临之前,从东到西,此起彼伏。没有行人了,这个辰光大街上已经不大会有不认识的行人了,有的话,也是走亲戚,或者一个地方的城里人,家住东城头,今朝跟厂里的好友回家来喝一杯的。我所说的行人,是指大白天偶尔还出现的外地人,到天快黑这一刻,就基本只剩下了到码头坐夜轮船路过北大街的上海知青,有时也有江西知青。总之凡要乘船从水路走的,在1970年的夏天,很有可能都曾经从我们的小县城城北一带经过。
街上走的知青,一般都是一脸落寞,身上背着露宿的行李,三两个,很好认。
这是最自由欢快的时间,游行结束了,批斗会、学习班,车间里“大赶快上”的劳动竞赛,以及检举揭发啦,提高阶级斗争的觉悟啦……一切全偃旗息鼓了。人们暂时放下各自命运的优胜劣汰,接受夏天的统领。钳工{船民、钣金工、干部、政工人员、军人、小脚老太婆、管区领导、居委会大妈,全部手持一模一样的蒲扇,穿一样的汗背心、白衬衫,坐下来吃起了一样的伙食:麦片粥、炒西瓜皮、炒蚕豆、红豆腐、拌黄瓜、大头菜……望来望去,一条北门街上近千户的人家,热天乘凉时吃夜饭台子上的菜全一样的。所不同的只是菜肴品种的多少,精致与否,以及有的人家老酒吃得起劲与否的程度。
有人家多一只甜面酱炒青豆子;有人家酱里放了点豆腐干、肉丁;有人家光是豆子,闻起来也一样喷喷香,老远就馋得小孩子咽口水。
月亮升起时,街两边的乘凉队列竟兀白焕发出一种清明的气息来。坐短矮凳的人,藤躺椅上的人,全一动不动,路灯柱下参差不齐的人影,一时间全不说话了,仿佛吃过夜饭,歇着一口气了,想睡觉了。这是一天里街市最初的一阵困意……跟早晨蒙蒙的初醒相类似,人们身体的动作全变慢,说话语句、声音简略下来。
于是点蚊香。河滩头也有人点蚊香。弄堂深处,也有影影绰绰一晃一晃的蚊香亮头。
街上,几个知青走过,大家都不说话了,停下来张望,连开讲《水浒传》的憨老头也停下来,把脸转过去张望。
也有人家在大街看不见的地方,在天井里乘凉。这样的人家天井一般都比较大,四周的围墙和花坛高高矮矮,小孩子抬头看,夜空有一部分藤萝密布,繁星之间居然垂落下来一只结籽的葫芦,或者刚长成小雏形的丝瓜,晃晃悠悠,树杈间还有蜘蛛网,能清晰地看得见串串亮闪闪的露珠。露珠的光,有时就跟繁星细密的亮光相交织。天井大,房子小。天井的后院部分,角落上,总会有口用于日常饮用的水井,也不晓得什么年代开凿的。井边上是热天最洇凉处。夏天头热得不得过,人家就会掉转屁股四处找寻有井的地方,去用铅桶吊半铅桶水上来,降降温:井水每每跟冬天的冰雪一样冻寒,小孩子洗手,有时会觉得手上一层皮也在井水里抹脱了。乘凉时,人家也避开不知年代的井台,避开那口井,总是在院子最宽绰处,在天井正中央,摆下桌子来吃夜饭,搁下门板露天乘风凉,一家人拖竹矮凳的拖竹矮凳,掮长凳的掮长凳,在天井砖头地上忙乱一阵,拍蚊子,摇扇子。不知为什么,在天井里的日脚,热天头湿漉漉的,周围全是上升的地气,渗透下去的阴沟水,整个街巷间发出一种声音,是古老江南的市井阡陌问特有的汩汩声响。黑暗中,你能听得见地下水潺潺流响,那时候鸽子睡觉了,鸡进了鸡窝,蟋蟀罐里的蟋蟀在木门槛底下抓挠那只圆形的瓦罐。各种昆虫、小飞蛾全趁夜色出来集会,都往树荫密集处和亮灯的地方来回俯冲。对小孩子来说,天井乘凉相比较大街上,要悠闲自在些,少了些冒险的兴奋罢。他可以把注意力相对集中在神秘曼妙的听觉上,古代的天井也成为他稚嫩听觉的一份外延。这是一个躺在自家门板上安静下来的小男孩,整个美丽的夜空侧卧过来,从各种迷惘的星象之间俯看他。他感到夜空的脸颊贴在他脸颊上,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一丝镇静、庄严,一种油然而生,快要长大成人的难以名状的悲悯。他小小的胸膛跟前仿佛盛了许多平常没有的感情,把一分钟前活蹦乱跳的玩乐的念头“”一声浇灭了。一名不识字的孩子面对一道书写在大黑板上的数学题,那黑板大到几乎覆盖整个学堂里的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