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想,他们跟我一样没劲,手就向核桃伸过去。这是经过认真考察之后,最保险的东西,小而圆。借鉴小周的经验,老罗提前把外套的右袖管衬里和衬衫在臂根之前用别针别在一起,确保东西进来后不会再往里滚。他举起攥着核桃的拳头去挠痒痒,上面的四根手指稍稍一松,一颗核桃落入袖中,先是一击,然后一条微小迅疾的轨迹到了臂根处。落地和滚动的声音全世界的耳朵都竖起来也不会听见,但在老罗的耳朵里,如同鼓鸣。他感到心动过速和唇焦舌燥,嗓子眼干得咽不下口水,他觉得自己又一次回到了二十五岁。他站在核桃摊子前两秒钟,但他觉得长过数年,离开的时候步法踉跄慌乱,踩到了一个无辜的脚后跟。说对不起的时候他完全结巴了。他握着拳头端着胳膊,走了很远才把左手的包换到右手,口敞开,那颗核桃顺利滚下来,落进包里,他不敢往包里看,但他知道,一定完美地落在里面。继续走,一直到了鱼市才停下来,打开包,果然在,空荡荡的一只大包里只有一颗核桃。老罗的眼泪慢慢就出来了。他感到了惊险后的疲惫,一屁股坐在鱼市门前的台阶上,满地鱼鳞也无所谓。
早市还在喧闹,谁也不会知道刚刚丢过一颗核桃。老罗坐在那里抽了一根烟,把疲惫和惊恐一点点吐到空气里。他兴奋地想,这不光彩的一天啊。
不光彩的一天又一天。老罗做得很好,他对自己相当满意,原因不仅在于一天天过去他从来没有失过手,当然他本来就不是贪得无厌的那号人,还在于过去的一天天里他劲头十足。早上一起床他就有兴致吹几声口哨,在单位他的工作效率甚至胜过小高,搞得年轻人都打听他老婆给他吃啥了,下了班他及时回家,看书、看新闻、养花和陪老婆聊天,每周至少一次要求跟老婆合盖一床被子。老婆开始还对他的勤奋难为情,习以为常就坦然笑纳了,想起来就夸他两句:第二春就是好啊,老罗你第二春了。
半夜里老罗也会煎熬,他实在想不到自己也会干这种事。他老罗这辈子都没希望成个大人物,但还算堂堂正正的普通人吧,这事整的。可他戒不了,就那几个小动作怎么就那么让人放不下呢?能让你一遍遍回到二十五岁。他很苦恼,“痛并快乐着”。这话是小周说的。他们周末经常能在某个摊位前会师,但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你动过这家了我决不再动,咱们得替人家考虑。他们会在某个角落交流和忏悔。
老罗说,老弟,我觉得咱不能再干下去了。
小周说,老哥,我都决定过八百遍了,还是来了。
为什么会他妈的这样呢?
我哪明白,小周说,我如果知道,早他妈洗手了,乱糟糟的菜市场我过去十年不看见都没兴趣。有时候做梦,一群卖菜的在我家里跑来跑去,摊子都摆到我饭桌上了。一定是出毛病了。没办法。咱们跟名人学,就痛并快乐着吧。
老罗没吭声。之后他为自己开脱,多大的事,想开了也没什么,打一巴掌揉一下,那一巴掌为的是自己痛快,揉一揉是替卖家,多揉几下就是了,揉重一点就是了,买东西多给他点钱。这个他不必和小周交流,他是老江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现在老罗几乎每天都来早市。老婆参加了小区的老年俱乐部,早饭之后要去小公园里排练扇子舞,腮帮子上点着腮红,穿粉红的衣服,摇起扇子像扭秧歌。既然老罗前所未有地热衷于早市,就充分放权让他去。弄得老罗不去都不行了,免得老婆生疑。
迟早会出事,这点老罗还是能想到的。你在河边走,不湿鞋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老罗决定,退了休,也就是4月28号之后,坚决不干了。他相信进入一种全新的退休生活之后,生活会让他刮目相看。不一样了嘛,没理由再无精打采地活下去。他等着崭新的4月28号。出事是在3月15号。消费者权益日,老罗被抓了个现行。
都怪老婆催得急,出门前没来得及把呢子大衣的袖子处理好。老婆跟着俱乐部去商场门口跳扇子舞,庆祝花钱人的节日,和老罗去早市顺路。老罗想,那今天就不动歪心思了。他在早市逐一买好老婆交代的东西,正打算回家,看见了红枣。耀眼的一堆,像一座紫红的小金字塔。瞄一眼,老罗知道这枣子是上品,个头大,晒得好,肉质细腻甜到你心里去。得买两斤。他走到摊子前,如果不是“职业病”不讲道理地发作,那只能认为是鬼使神差,他都不知道怎么就让红枣顺着右衣袖滚进去了。好几颗,这对老罗来说早就不是技术难题,他和小周一样成了老江湖。然后他才意识到有东西卡在胳肢窝里了,他没法像过去那样自如地放下胳膊,也不敢随便动,一动就可能从衣服里漏下来。他只能尝试着夹住那几颗枣,等离开摊位再作处理。这时候他看见右前方有个人笑眯眯地向他走来,比小周大不了几岁,衣着鲜亮,应该不是地摊货。他问老罗,胳肢窝里夹的是什么?老罗的汗在一瞬间覆盖了整张脸,他看见自己的右肩膀因为紧张和用力,陡峭地向上耸起。
那人说,我注意你很多天了。
老罗胳膊一松,红枣从呢子大衣里落下来,在脚边,一共七颗。出乎老罗意料,因为七颗枣一次落进去,难度实在太大。
在派出所里,那个人对着警察打开他功能先进的手机,把一段段录像展示给他们看。这一段里是老罗和核桃,那一段里是老罗和苹果,再一段里是老罗和一把小刀,还有老罗和火腿肠、生姜、透明胶带、板栗、柿饼等等。
警察指着录像里的老罗问老罗,是你么?
老罗点点头。
警察叹口气,还有一个月就退休的人了,你怎么干这种事呢?
老罗沉默半天,突然说,我想跟他说句话。他用下巴指指抓住他的那个人。
警察说,问。
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揭穿我?老罗说,咱俩是五十步笑百步。
那人涨红了脸,一句话没说。
老罗说,我理解。
警察在一边呵斥,怎么说话呢,神经病!
师傅徐则臣
马小淘
我第一次知道徐则臣,是在某本文学期刊的封底上,一张并无特色的黑白照片,配以类似“中国的马尔克斯”式的很像宣传噱头的文字。我心想,这谁呀?怎么就中国的马尔克斯了?长得倒是像个预备役老作家。待到多年之后我初到《人民文学》实习,在走廊里与他走个正脸,一下就认出了那张杂志上被压缩成一寸大小的“中国的马尔克斯”脸。半个小时后,我被编辑部主任邱华栋带到徐则臣麾下,成了他的徒弟。“编辑业务上,有什么不懂的,都问徐则臣。”彼时我非常迷茫地冲他笑笑,想不出编辑要干些什么,也不确定所谓业务上,有什么我已经懂了的。
刚接触师傅徐则臣,感觉非常摸不着头绪。他乍看有几分木讷,仔细观察也看不出什么新鲜的,简直像电视剧里的人物,正直、善良、勤恳……总之和字典里绝大多数褒义词十分匹配,正派得简直可以主持春节联欢晚会,几乎到了脸谱化的境地。他谦逊有礼,踏实稳重,衣服的颜色从不鲜艳扎眼,上下班背着个学生式的双肩包,吃饭从不挑食,工作精神百倍,甚至包括声音,声音也是浑厚的男中音,好好练练完全可以播音。就是拿放大镜找,也找不出什么异质,浑身上下全无一点颓废,一副内敛的欣欣向荣。感觉像来自六十多年前的延安,太革命了吧。
我已经习惯了与有个性的人打交道,以为满世界都在强调着与众不同,冬天光腿套短裤,夏天棉袜配棉靴,头发是赤橙黄绿青蓝紫,嘴里是八国联军语言外加少量中文,吃某个指定商家的某种蛋糕,穿某个固定裁缝的手工衣物,不营造点出位的个性,似乎已经没法再继续混了。忽然遭遇一个徐则臣这样温良恭俭让一点不花里胡哨的人,还觉得挺吓人的,反而显得他有些另类了。作品以外,你看不出这是《跑步穿过中关村》的作者,也不知道他与“北京系列”“花街系列”有什么联系。他不吟诗作赋,也没有满脸民间疾苦。工作时间,他仔细地对待一份份字迹潦草的自由来稿;度假时,他不忘为爷爷奶奶采购补钙的食品;别人夸他媳妇漂亮,他也会露出谦虚里混着得意的微笑。负责、孝顺、规矩、真诚,好得简直有些单调。他朴实中正,任何时刻都无意兴风作浪,扎实本分的派头,过于靠得住,至少从行为上判断不出他是个作家。当然,我明白,让人一眼就看出职业,人群里出挑,动不动让人瞠目结舌,其实是比较低端的。只是在这个高效快捷的世界,低端的也常常最行之有效,早已成了普世的法则。避免“有眼不识泰山”最简易的方法,是给泰山挂一块牌子,只四个字足矣:我是泰山。而徐则臣却反其道而行之,一副茫然迷惑,对谁是泰山并无兴趣。他的绚烂丰富都闪烁在作品里,做人上没有蛛丝马迹,极少有张牙舞爪的时刻。我甚至怀疑,他少年时也不曾任性过。
从表面上看,师傅似乎不是才子型,恃才傲物,风流倜傥,离他都非常遥远。但是非常可怕的是,他是大师型。某种需要年过半百才该显现出的东西,已经悄然出现在了他身上,当然我指的不是衰老。
才子年轻时都有些浮躁,泼辣,甚至尖刻,剑走偏锋,不按常理出牌,不高兴了就视这个或者那个如粪土。但是大师不一样,大师年轻时显现的不是锋芒,而是气象。大师稳重,谦和,执著,安之若素,遵循庸常的道理出牌,打得你心服口服。徐则臣对事情的态度,很少一针见血,比较常见的反应是一脸学生气的笑容,保持沉默。其实他反应很快,快到可以连续反应,自如地保持沉默,压制住可能伤害别人的第一反应。但他也并不是世故地拒绝一切交锋。他是那种人,从不摆出对峙的姿态,却从未打算妥协。无意与人辩论,但你要是非和他争,他娓娓道来的还是自己的一套,很难被干扰。虽然刚刚年过三十,但你能感觉到他内心的东西早已形成了雷打不动的内循环,不曾被入侵或破坏,没被污染和动摇。他不平铺直叙,也不故弄玄虚,却在内心深处固守着作家的贵重和扎实。
师傅的阅读量大得让人生疑。他曾经急迫地寻找《拍卖第四十九批》,而我压根不知道这世界上有这样一本小说存在,听闻这个名字以为是什么拍卖会的目录,并且在得知这是一本小说后也不理解为什么要奔走于各个书店、图书馆,不看就不能安生。他随意说起的一些外国作家名字,经常让我匪夷所思,因为对我来说的确是闻所未闻。在同一个办公室半年,我已然不敢在师傅面前提起任何文学作品,阅读量的差异导致我们不能在同一水平线上对话,寥寥几句,我就只能半张着嘴做讨教状了。我不知道师傅是怎样分配时间的,吃饭、睡觉、写小说、编辑小说,还看那么多小说,并且还有剩余的时间看电影和篮球比赛。他的一天也只有二十四小时吗?我不相信。
偶尔我们也谈文学。他从不曾做出要指导我的姿态,却一不小心几乎瓦解了我的文学观。其实我一直也是个挺坚定的人,坚持追求生活的趣味,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哄自己高兴上。对写作的态度放任自流,当做兴之所至的事情。我从没想过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因为伟大的人看起来都十分沉重沧桑,我一直致力于逃离沉重避免沧桑。可是师傅对厚重对深刻的理解,竟然莫名其妙让我感到受了触动。我至今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会法术?他好像也没说什么,却让我生出了某种类似自尊心的羞怯:我对文学的理解过去轻浮和随意,没想清楚之前应该适可而止不要浪费纸张。作家当不成,至少还要环保。我愤愤然说,师傅,你摧毁了我继续写作的愿望。他像所有抢救病人到最后一秒的大夫一样,表示他没有觉得我就这么完了,并把这归结成我还小。我非常感动,但是仔细想想其实他比我也大不了几岁。
是的,我的师傅并不大,但是他已经异常清醒,带着对写作原初的热情。换一个方向,这样的人,因为心无旁骛,因为怀揣纯粹或过于严肃的追求,应该也是很难抚慰的。我猜测他心里必然有隐匿的悲伤忧愁,只是出于天性和教养,他展露出的都是温煦的阳光。好在,他是一个作家,可以在作品里找到出口。
徐则臣是那种可以写到死的作家,他长着一张非常适合当老作家的脸,即使出再多的书,也给人一种未完待续的暗示。这是我第一次在杂志封底看到师傅照片时的文艺版本感受,接触之后发现,我果然有看相的天赋。
能把小说越写越好的作家必然是个自虐狂
徐则臣李尚财
李尚财:想起当年读你的“花街”系列小说,我至今不会忘记那种美好的阅读感受。然而,即便那么喜欢,如今我还是感到读“花街”的那种印象逐渐远去,虽然你说花街在你笔下越来越长,你要将它建造成一个世界,并且的确在近两年一些小说中例如《人间烟火》《夜歌》中也还是以“花街”为背景,但总的感觉那种重心远去了,我有一种怅然若梦的感觉。当然,这是作为一个读者的印象,在你那里实际情况是怎样的呢?
徐则臣:我的小说里,有人喜欢“花街”系列,有人喜欢“北京”系列,不管大家对哪个系列有所褒贬,我依然会不管不顾地写下去。这是没办法的事,写作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人的事,我必须把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充分地表达出来,把它们放在花街或者北京。我不是很清楚你所说的“重心远去”和“怅然若梦”是一个什么感觉,大概是觉得这系列小说的阅读快感少了,或者是冲击力不够了?或者,这个系列提供的经验和想法不能让你心动了?作为一个写作者,我能保证的只有两条:一,修辞立其诚;二,尽力唯陈言务去。在我有限的能力范围内,尽力让写作在艺术的尺度中达到最大值,在艺术的意义上一意孤行。和你的感觉有点不同,“花街”系列在我的写作感觉里,它的可能的深入、宽阔和厚重让我对它的描述充满信心和激情。
李尚财:在“花街”与“北京”题材的小说中,你觉得哪一条战线可能会拉得比较长,哪一道风景更让你向往与流连?你说过乡土文学题材在国内已经极为成熟,城市文学却才刚刚起步,势必成为中国文学发展的一个大方向。结合两者,能否谈谈你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