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去,是因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干什么。一大早起来就茫然,又有点百无聊赖,说不清楚,就是没精神,干什么什么没意思。这个症状不是一天两天了。很多天以前了,往精确里算,几年前就开始了。在单位里他没少和同办公室的小高聊过,小高一知半解。茫然无聊谁都有过,但长期如此小高不能想象。单从工作讲,你要选题,要组稿看稿校对,甚至要了解市场,还得听上面的话,保证不出娄子。他们在报社,这是例行事务。再说生活,艰难如果称不上,那辛苦总可以说的,自己的、家庭的、孩子的,吃穿用和将来的发展,反正小高是一屁股事情,也一屁股债,他觉得每天都有根鞭子在身后追着他响。革命尚未成功,这是小高的口头禅。小高的偶像是孙中山,崇拜的原因据小高自己说,就是因为孙中山说过这句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小高说,老罗,我没法和你比。老罗就认真想,大概这就是他们俩的差别,小高年轻,革命尚未成功。而他自己,革命就成功了吗?他不愿意承认这点,因为若是承认,那就意味着他的茫然无聊来自于生活缺少动力,没有追求,革命成功了嘛,没啥需要再干的了。
去早市路上,老罗蔫头耷脑的,走路费了他不少劲儿似的。老婆说,没睡醒啊你。老罗挺挺腰杆清下嗓子说,睡醒了。走两步腰又塌下了。老婆说,要是不想去就回去,别跟我求着你似的。老罗说你别求,你看我挺直了。腰真的挺直了。
今天是周末,要在平时他早就去单位了。在他们办公室,老罗总是第一个到,如果不是加班,他基本上都是最后一个走。全社大会上领导多次表扬了老罗:到底是老革命,没说的。其实领导不知道,老罗去办公室是因为在家没事干,到办公室也干不了正事,不过是这张纸翻翻那张纸看看,时间就消磨过去了。下班不愿走,是因为懒得动,也干不了正事,就是在网上不停地打开这个网页再关上那个网页。挪屁股上趟厕所,老罗有时候都觉得是个负担。回家只是因为饿了,晚上要睡觉。这两样你抗拒不了。
因为他下班后总盯着电脑看,同事都以为他炒股。他才不炒呢,在老罗看来,炒股基本上等同于把自己的钱拿出来给别人花,而他也没几个钱。当然也不算少,钱归老婆管,如果数目不是很可观,老婆不会一提到“银行”两个字就对他笑的。他们没有负担,孩子大学毕业,工作让他都羡慕,就是夹着个包陪领导四处开会,钞票就哗啦哗啦地往口袋里进。他不太懂,但他知道儿子值这个价,念书时的成绩摆在那里,哪次考不了第一那一定是考试之前感冒了。老罗不炒股,但老罗爱看,没事也会打开股市行情看,看它飘红,看它挂绿,知道红的是钱,绿的是绝望和眼泪。
他在家无所事事的痛苦老婆看在眼里,有一回跟他说,小区里不少邻居都去上老年大学了,要不咱们也去回回炉?老罗哼了一声,我才不去,那都是老头老太太!他坚持认为自己还没老到那份上。他也不想去学那半吊子的书法或者国画,或者做京戏的票友。他知道自己没这个天分。收藏呢?这是很多他这个年龄的老头常玩的。老罗想了想,也否了。没那个闲钱。他觉得收藏纯属烧钱,谁都知道潘家园和大钟寺的古玩市场里没几件真货。反正他什么业余的活动都没有。前两天他一个人端着碧螺春坐在电视机前,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生”这个词。如此庄严正大的词汇让他觉得难为情,他习惯说“一辈子”。接下来他想到的是,这辈子怎么有一大块空白啊,毕业,谈恋爱,结婚,生孩子,然后刷地就到了现在,就像一个水漂,浮光掠影地就要退休了。那白花花的漫长光阴里好像啥也没有,日子都给谁过了呢!
年轻人说得好:没劲透了!咬牙切齿地说。这么时尚的话老罗说不出口,他只能让它在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说出口的是,提不起精神哪。
老婆问,你说啥?
老罗说,没啥。到早市了。
据说这是全北京最大的几个菜市场之一,蔬菜运到这里还沾着泥土和露水。买菜的主要是平头百姓,也有个别开奔驰宝马的,图的是新鲜,他们莫名其妙地信任带泥的东西。老罗大冬天都能在这里闻到一股汗味。人很多,你卖我买,你吆喝我还价,跟乡镇的集市一样,就是稍微正规一点。老婆是买菜的好手,拎着篮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身手矫健,完全不像个退休的老太太。老罗只好跟着追,这么多人,自己要丢了他会心里发慌。之前丢过几次,害得他在早市门口一等就大半个小时。老婆讨价还价时有足够的耐心。
还是跟丢了。老罗找了半天没找到,无端地就对自己生了气。为什么非要跟着她呢?又不是小孩子,怕什么!他停下来,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掏出根烟点上,在豆腐房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然后开始到处乱瞅,以此来给自己填补空荡荡的心慌。然后他看到了站在杂货摊子前的那个男人,穿一件夹克外套,质量看起来不错,拎着印有“会议纪念”字样的青灰色帆布提包。四十多岁,生活绝对不会太难过,皮鞋亮得可以当镜子用。老罗看见他把帆布包换到右手的同时,一个细长的红色的东西不知道怎么从上面静悄悄地落到帆布包敞开的口里,然后他轻轻一抖,包扁了,敞开的口应该合上了。老罗疑心看错了,一个红色的东西真的存在么?它从哪里来?他站起来,看见那个摊子上摆满了散装和袋装的火腿肠。肠衣鲜红,细长。可是它从哪里来?
老罗想走过去看看,那男人已经转过身站在了卖核桃的摊位上。他抓着两颗核桃在右手里转,此刻帆布包又转移到了左手里。老罗看见他先是转那两颗核桃,一边和摊主说话,也许是还价,然后他放下核桃又抓了另外几颗,有人过来了,拨拉着核桃跟摊主说话,摊主向新来的顾客解释,那个男人扭扭脖子,抓核桃的手攥成拳头举起来去挠太阳穴,老罗看见那只手稍微松动了一下,两颗核桃几乎像幻象一样掉落下来,就一刹那,老罗本能地往地上看,什么都没有。然后那个男人把手里剩下的核桃放下,转身往别处去,走几步后开始把帆布包换到右手,包到右手的同时,两颗核桃落进包里。
老罗发现那人的右边的袖子卷了一圈,开口宽阔。
开了眼了。老罗突然兴奋起来,想冲上去做点好人好事。转而一念,还是抓个现行才有说服力。就这么办,跟上去。他想象自己是个地下党,竖起想象中的风衣领子,在黑夜里盯住那个小偷,跟上去。太阳晃眼,小偷偶尔故作从容地东张西望。当他往后看时,老罗就往别处看。老罗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嘴唇发干,这感觉让他想到了二十五岁。那一年农历九月初六,他把女朋友放倒,然后女朋友就成了现在的孩儿他娘。当时的感觉就是心动过速,嘴唇干裂。放倒他。放倒他。
那个男人站在苹果摊前,突然改变了策略,他竟然实实在在地买起了苹果。他挑了三个放进秤盘里,拿着另外一个犹豫是不是要接着放上去。他拿着苹果的手搭在货架的边缘,旁边是更多的苹果。老罗正纳闷,那男人手一松,那个苹果悄无声息地往下落,没错,帆布包张开口在下面翘首以待。还是偷了。老罗觉得自己走过去的时候像个老练的猎手,所以没必要快,苹果在包里就是现行,没必要那么迫不及待。猎人要有风度,不年轻了,得把火气降下来。他几乎是面带微笑走过去,贴近小偷的那一瞬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对卖苹果的说:来二斤。
他突然觉得就这么放倒有点可惜,他的心跳和嘴干才一小会儿,太短了。很多年没这感觉了。他明白自己为什么总觉得没劲了,原因就在这里,激情。就这个东西,激情在很多年前没有区别的生活里消失了。现在,身边的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让他重新找到了,什么是激情?就是你猴急猴急地要做某件事,觉得生活充满了向往,一天盼着一天过,这一小时一分一秒盼着下一个小时下一分下一秒,就是感到有很多力气从手指头、脚指头和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在身体和大脑里左冲右突,决心把一个个人、一件件事情放倒,利利索索地搞定。他儿子喜欢说,没问题,搞定。所以,他得节约着用。先放他一马。
那天老罗一直跟到那小偷离开早市,他继续目睹了他偷橘子、蒜头、茴香和火锅底料的全过程。他像个脱离了小偷身体的影子,远在几米之外。然后才想起买菜的老婆,赶紧往早市大门口跑。
老婆正拎着菜篮子等得团团转,见到他就说,你没被当成南瓜卖掉啊?
老罗说,谁卖得了我?只有我卖别人的份儿!
嘁,老婆哼着鼻子说,逛趟菜场还长本事了。
老罗心里说,那是,长不少呢。他没说小偷的事。第二天还是周末,起床时他就跟老婆说,买菜时招呼一声。没特殊情况,老婆每天都去菜场,因为那些菜每天只带一次泥土和露水。
小偷真去了。老罗怀里像揣了个贼,激动得两脚底下踩了云彩一样。老婆说,别跟丢了。老罗说好,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那小偷没让他失望,换了身衣服,依然像模像样,帆布包倒是没变。偷东西之间的空闲里,他还抽上了烟。这就越发让老罗奇怪了,他抽的是“中华”,打火机都不是常用的一次性的那种。怎么看都像个有点身份的,起码不至于靠小偷小摸为生。老罗觉得更有意思了。盯住他。那天小偷在早市转悠了大概一个小时,偷的东西计有:梨、苹果、核桃、土豆、圣女果,以及数个螺丝帽和一个自来水龙头。后者是在早市最南边的五金市场里偷的。方法基本相同。
老罗的初步判断是,此人不是主题小偷,专冲着某一类来,而是遍地开花,哪个顺手来哪个。从理论上讲,这样的小偷纯属滥偷,老罗有点瞧不上,职业操守不过关。这么想老罗就笑了,成什么事了,都替人家上纲上线了。他在犹豫是不是要将小偷“现行”一下,小偷不偷了,拎着帆布包径直出了早市。那家伙的身材宽大,背影很有点样子,他从早市大门口消失的时候,让老罗多少有点失落。兴奋到此告一段落了。
一把年纪了老是走丢,老婆很生气,这还没退休呢,脑子就不够用了,别是老年痴呆提前来了吧。老罗直打哈哈,说没报告擅自上厕所了,下不为例。果然就下不为例,因为那小偷从周一到周五就没露过面。老罗有自己的小九九,每天一大早主动请缨,跟着老婆往早市跑,理由是锻炼身体。反正他单位近,从早市回来再去上班也不迟。老婆嘴上感叹太阳从此打西边出了,心里头还是没当回事,以为老罗回过神来了,知道心疼自己的身体了。事实上老罗的确有了可喜的变化,过去你嘴皮子说出血让他步行或者骑自行车上班,他坚决不干,就四站路非得在公交车上晃过去,现在好了,开始骑单车了。老婆高兴,老年人养生有一条:能走别坐车,能站别坐着,能动别躺着。老罗身上有点劲儿了,前天晚上竟然往她被窝里钻。这可是大半年来的头一回。
她不知道,老罗眼看那点精气神就没了。五天了,那小偷影子都没见着。周六一早起来,老罗觉得哪个地方有点不对劲儿,刷牙洗脸吃早饭,别扭劲一直跟着。饭后接了儿子的电话,因为说话断断续续,儿子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老罗条件反射似的摸住胸口,发现原来是心在慌。问题是这太平盛世的心慌啥呢。放下电话他又抱着一壶碧螺春发呆,老婆拎着菜篮子从厨房出来,那篮子一闪,老罗找到毛病在哪了。早市,那小偷,今天他会去么。老罗噌地站起来,老婆,走,咱们去早市。
谢天谢地。老罗看见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时,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像连喝三杯咖啡,精神头立马起来了。他又换装了,另一件藏蓝色夹克,还打着蓝白条纹领带,皮鞋依然是镜子。没准出了早市还要干正事。周末他才来。老罗明白了,周一到周五得上班。他跟老婆说,他想去五金市场看看鞋架,家里那个得退休了。然后一直若即若离地跟着那个体面的小偷。
几乎和前两次没区别,来来回回就是那些小东西,一个两个,一点两点。老罗算了一下,照这么偷法,一年偷下来也不值那一件夹克的钱。那他到底在忙活什么呢。老罗觉得自己不能再憋下去了。他跟着小偷把早市逛了一遍,跟着他出了大门,看见小偷走到一辆奥迪车前,在他打开车门的时候老罗冲过去。
老弟,老罗说,指着他的帆布包。我想问一下,你要这些小东西干吗?
小偷眼睛陡然放了光,接着又暗下去,买菜啊,你们家不吃菜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小偷笑了一下,打开后面的车门,老哥,能到车里谈么?
老罗犹豫一下钻进了车里。小偷递给他一根“中华”烟。发动引擎,车离开早市门口。换个安静的地方,小偷说。
一根烟没抽完,车到了五环外。老罗一点都不害怕,这在过去没法想象。陌生人的车,跟着人家走,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停下时,路边是野地,很快风格怪异的楼群将在这里长出来。小偷拎出帆布包,对着一个吹掉了盖子的破垃圾箱把偷来的小东西全倒了进去。
这东西我一点都不缺,他说,图的就是个乐子,刺激。
老罗伸长脖子往垃圾箱里看。上周末他看见的蒜头、橘子和火锅底料等也在。这地方有个垃圾箱已经是怪事,现在它归面前这体面的家伙专用。
说了老兄未必理解。小偷见他不吭声,又递一根烟,我就觉得生活没劲,多少年过一样的日子。烦。有时候连觉得烦的心思都懒得有。嫌烦是要力气的。这事不算新鲜,你别笑。不过,偶尔调剂一下,就不会乏味得想死了。
老罗说,看样子你算成功人士吧?
衣服?小偷掸掸衣服下摆,又拍拍车头,车?然后笑了,说,做皇帝也会无聊。这跟你干什么没关系,跟你是谁也没关系。跟这个有关系,他拍拍脑门又对着心口窝捶了两拳。再好的日子多少年过成了一天,你也会想死。
我懂,老罗说。所以我没当场把你揪出来。
谢谢,小偷说,我姓周。对,叫我小周就行。您贵姓?哦,老罗,你是不是觉得这事不堪?他的意思是说,他没有勇气干更刺激的,比如抢银行,他不需要更多的钱。他也不想给别人带来更多的伤害。他的确顺手捎带了不少小东西,但他记得在哪顺的,过段日子他就会在那家随便买点东西,尽量不让他们找零钱,欠他们的他会还回去。
小周说,当我想到还能过上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时,我就觉得生活还不至于那么糟。而且是一种多少有点惊心动魄的生活。我们可能隔三岔五需要一点这样的惊心动魄。对,你说的没错,激情。它让你焕发出了一点激情,尽管不太体面。
没想过换一种别的干干?老罗的发问其实是在为自己找答案。
想过,没找到。小周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这种小偷小摸了。当初朋友告诉我的时候,我觉得这玩意太糟糕了,简直下三烂。开始我只是想向朋友证明一下我绝不会干第二次,可是我干下来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直到现在。两年了。
小周的朋友跟他一样要什么有什么,就是没劲,偶然一次顺了超市的一块香皂,上了瘾,一下子对生活充满激情,从此欲罢不能。当然现在不罢不行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脑袋里长了个东西。
老罗说,我理解。我不说。不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