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谷(节选)
祝勇
序
我觉得自己至今仍然生活在美人谷。我希望自己每晚依然能够在漆黑的木屋里啜饮酥油茶,在早上用冰凉的水洗脸,然后站在“拉吾则”上观看雪山光影的变化。
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都包含在美人谷的名字里。是这个名字对我进行最初的煽动,让我前往这个群山环抱、河流交织的云中天堂。此前,我没有关于美人谷的任何知识准备,只是在地图上寻找过它的位置—四川甘孜州丹巴县,古老的康巴地区,大金川、小金川、革什扎河、东谷河和大渡河五条河流交汇之地。河流已经率先证明了丹巴是一个神异之地。河流是先知,有着充足的阅历与智慧,引导着我们的旅程。我从不怀疑河流的选择。
我满怀神秘感地走进雪山的迷宫。每当我的脚步在雪山的威慑前变得犹疑的时候,都是河流为我指明了方向。在冰雪的夹缝里,河流传达着来自美人谷的讯息。
关于美人谷的所有想象都将是失败的,美人谷证明了我们想象力的限度。因为美人谷不是得自想象,而是产生于时间与空间某种神异的结合。巨大的雪山占据着蓝天最显要的篇幅,雪线下是红白相间的藏式民居,散落于大山三分之二的高度上,绵延的山势如同风中飘动的裙摆一般此起彼伏,被鲜嫩的黄栌和火爆的枫树所装饰,而山脚下翻腾的河水,刚好是它们卷曲的花边。神灵已经在雪山上生活了几十个世纪。在一片花海中,古老的碉楼倔犟地耸立,暗示着时间的悠远。我在丹巴寻访到五六千年以前的墓葬群,以及新石器时代遗址,我对这里的文明陡生敬意。至于碉楼,更是我的视线无法躲避的奇迹。本书将以诸多篇幅讲述我所看到的碉楼。甘孜藏民为什么要修造碉楼?有人说它们是战争的工事,也有人说它们与甘孜藏民的成年礼有关。不管怎样,它们都是生命的保佑者,在反复宣讲着有关生与死的主题。
作为大自然的果实,这里的女孩子有着与自然相匹配的朴实与美丽。她们健康美丽的体魄,与民族之间的血缘融合密切相关。这里地处汉藏两大文化圈的衔接带上,自古就是民族争战和迁徙的通道。原始部族古老王国的宁静在唐代被打破,吐蕃铁骑在翻越万千雪山之后,带着经卷和刀剑,一直冲杀到大渡河东岸。唐宋以后,这一地区又卷入与中原王朝长达几百年的激烈争战中,并接连陷入三百年的部落纷争中。马帮满载着绚丽的货物,穿梭于动荡的康巴地区,在马帮身后,一条漫长的“茶马古道”悄然形成。所有这些历史信息,在经过大自然的转述之后,已经变得异常平静,潜伏于太阳、月亮、雪山、河流、白云、土地、家园、青草、庄稼、杯盏、劳动、睡眠,以及微笑中,只有仔细观察和谛听,我们才能得到来自时间深处的讯息。
一八九二年,法国传教士倪德隆被任命为康区教区主教,成为第一位涉足这一地区的外国人。三十年后,美国《国家地理》记者约瑟夫·洛克到达云南丽江,此后开始了长达二十七年的康巴之旅,走遍了康巴的所有地方。但是,很多年来,美人谷仍然蛰伏于雪山深处,延续着古老的民俗,成为真正的世外桃源。二○○五年,《中国国家地理》举办“选美中国”活动,我作为推荐人,推荐的丹巴藏寨被评为“中国最美的乡村古镇”排行榜第一名。我至今难以为自己的举动给出一个道德的评价。媒体以“发现丹巴”来表达惊喜。然而,“发现”这个词里暗藏着主流文化的某种不恰当的优越感,而丹巴,以它不可言喻的完美,恰好构成对这种优越感的反讽。丹巴不需要被“发现”,“发现”丹巴不是丹巴的幸运而是我们的幸运。在“发现”之外,美人谷的传奇在蓝天碧水间茁壮成长,从来不曾中断。丹巴之旅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奇迹,我用一本书的篇幅表达对丹巴的感激之情,并希望这些不会成为对丹巴的侵犯,更不希望美人谷在我们的文字和照片中沦为丧失了生命活力的碎片。
一回忆
丹巴是我一直不敢触及的地方。它仿佛熟知我的秉性,就在我内心的最柔软处栖息,只有在那里,它才最安全、妥帖和完整。丹巴就像想象中的爱情,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安置它。所以,到达丹巴的时候,我的内心略带一点慌乱;而离开丹巴,心中充满忧郁。不可救药的悲伤彻底害了我,它修改了美景的意义,使它们看上去更像一次苍凉的告别。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再来,但此刻,我们正要跨过最后一道河谷。
我对摄影的迷恋并非企图带走什么,相反,我们把魂都留在了这里。那些光影交织的照片将为我们寻找丢失的灵魂提供路标。内心已经背弃了我们乏善可陈的身体而另寻出路,它在炫目的雪线下找到归宿,这种弃暗投明的行为显然得到了某种鼓励,因此,它没有丝毫的内疚。这使身体陷入更加不堪的境地中,每一步都面临绝境。
丹巴是圣洁之神,但它不能拯救我们,相反,它令我们痛苦—如同海市蜃楼,让我们绝望;如同光,使我们隐入更黑的
黑暗。
很多年后,我将面对一大摞布满灰尘的旧照片。它们将告诉我,我曾经到访过的丹巴,将不会再在那里等我,它也有它自己的旅程。或许,我们将在某一路口相遇,但是,我敢保证,我们会彼此陌生,甚至,谁都无法辨认对方的面孔。
二以美人命名的山谷
以美人谷来命名丹巴,使我在到来之前就对这里充满遐想。几乎是这个动听的名字,构成了我这次旅行的理由—还需要什么更多的理由吗?面对地图作出决定往往只是一分钟的事情,仿佛一场爱情,就在一分钟里发生。但这一分钟却往往决定一个人的一生。这一分钟就像一个路标,不眠之夜会成群结队地紧跟在后面尾随而至。或许是偶然将我们送到某一条岔路上,那么,我们必须准备迎接所有的奇遇和煎熬。
以美人命名的山谷,深不可测。走进去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那里曾经是血流成河的古战场,如同古希腊一样,美人成为许多场战争的借口。《清代野史》的《金川妖姬志》里记录的首次金川之役,起因就是对美女的争夺。这将美女置于历史的中心位置上,而战争,则成了美女最奢侈的装饰。但是美人终会老去,她们不堪一击,永恒的是河谷。奔腾的河水中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它像血液一样使丹巴永不委顿。这里果木繁盛,美女茁壮,来历不同的古代部族几乎无不将这里当做它们寻找生存之路的通道。他们在这里彼此杀戮和相爱,坐在雪山面对的木屋里,推开窗户,仍可看到一千年前在死亡里奔突的马匹与闪亮的雪刃。
我知道我将走入一幅深奥难测的古代阵图中,此后,道路就不再受我的控制。在踏上这条道路之前,首先需要想清楚的一件事是,如果我真的爱它,我能为它付出多少。
三通往丹巴的路
山路是睡眠的敌人,它惯以颠簸、泥泞和弯曲摧毁旅人的睡意,以危险和困难来显示自身的重要性。尽管在拥挤的长途车里,我尽可能绷紧身体,但道路依旧使我的梦境如同器皿里不安分的水银,不时从我的躯体里溅出。我无数次看见,它们像行踪不定的蚂蚱,在阳光下一闪就不见了。想在它们飞出我身体的最后一刻逮住它们。我甚至能够听到它们摆脱我身体的控制时发出的快乐的尖叫。睡眠是我通向目的地的最短的道路,经验告诉我,只要穿过这片黑色地带,我会在一张舒适的床上安全着陆。但山路对此有不同看法,于是在那条黑色走廊上设置了许多伏兵,它们的袭扰使得我行程的终点变得遥不可及。
这一情况在去丹巴的路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并不是说山路改变了它的本性,而是这一次它修改了策略—它开始以变化多端的景色来收买我的视线。显然,这一策略更加有效,它使我开始主动放弃抵抗,甚至与睡眠反目成仇。无数次在睡眠的边缘挣扎,头不停地碰撞着窗玻璃,每次醒来,眼前都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图景—草原、森林、江河、峡谷间的吊桥、石砌的民居、城堡、繁花间流淌的雪水,以及无法企及更无法接近的巨大冰川。它们像不可思议的插页,穿插在梦的叙事中,它们反衬出那种叙事的单调、古板、缺乏想象力乃至不可救药,并因此对梦的存在价值提出质疑。由于能够从风景中得到更多好处,几乎没有犹豫,我就放弃了对于睡眠的忠诚。
通往丹巴的道路是某种神圣叙事的开始,有许多奇迹埋伏在道路的周围,蠢蠢欲动。在成都茶庄子长途客运站吃过一屉小笼包以后,我们的旅程就开始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汽车穿过城郊的劣质街道、汽车修配厂、肉联厂和各种饭馆,那些灰色破旧、麻木不仁的房屋,使我们日常生活的简单潦草一览无遗。在它们的衬托下,我们更像是城市中的潜逃者。我们由于透支了对于生活的全部忍耐力而显得虚弱不堪。但敏感的人能够从平庸的城市生活中预感到奇迹的存在,美丽而遥远的丹巴,正是从麻将声四起、花柳病泛滥的城市脱胎出来的。它为每一个人准备了一条道路,它充满危险、神秘以及各种超乎想象的可能性,在这条道路上,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传奇的主角,而不是仅仅收获几张矫揉造作的观光照片。
这条道路处于成都平原到青藏高原的过渡带上,因而这是一条充满隐喻的道路。它用极为繁复和曲折的修辞表达它的主题。它表述的过程充满转折,不断用另外一个事实否定前面的事实,当然,它很善于预留线索,但只有走完全程,我们才能发现那些不同景色之间的联系。山路最大限度地弯曲着(你曾试图在云南寻找著名的“二十四拐”,但这些道路的连续转折已经无法用数字准确表达),尽可能地展现着过程的乐趣,而绝不轻易给出一个结局。对此,心急的人表现得有些不耐烦,他们用尺子在地图上丈量过之后,便根据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原理,用炸药和起重机,在山岭间炮制了若干条本不存在的直线。隧道直截了当地侵占了山神的居所,神灵们开始移民,取而代之的是呼啸而来的车流。科技战胜魔法,它缩短了路程,同时使世界的神秘性大打折扣。道路见证了无神论者的步步进逼。
这条通往康区的道路让我在一天之内经历了几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从我最熟悉的城市,经过伟大的古代水利工程都江堰、卧龙原始森林、邛崃山、巴朗山、四姑娘山,最后在小金川的引导下,抵达那座大山夹缝中的县城。而那座县城,也仅仅是一轮轮新的旅程的开始,县城中林林总总的旅店、客栈证明了这一点。有无数古代的遗民隐居在峡谷背后或者高山之巅,只有找到那些隐晦的道路,或者爬过在高空中晃动的铁索桥,才能与他们谋面。这是一些无法反映在地图上的道路,它们牵动着许多事物,比如植物的青春期、蛇的密谋、神灵的脚印、骚动的矿物质、心照不宣的风流韵事、家族间的生死交往以及亡者在地下的叹息,唯独与书本上的地理知识无关,也无法记忆和背诵,因为它们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变化多端,每当更换一个进入的角度,都会有一组新的道路网络浮现出来。它们像情欲一样,在暗处活跃,并且随时会唆使你完成一次想象之外的约会。
四莲花
我至今还记得最初的兴奋。我们都没有想到,那辆肮脏不堪的长途汽车会把我们带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奇异世界,仿佛一个老谋深算的术士,污秽,却法力无边。峡谷横空出世,水流湍急,植物茁壮,太阳在消失之前投下最美的光束,它有意赶在黑夜来临之前呈现丹巴的美,我对它的善意感激涕零。我开始相信道路的诺言,在此之前,它还显得形迹可疑。
没有照片,但那个傍晚的景象曾经一万次地在我的记忆里出现。河水与山谷的默契、光线与树叶的心照不宣,色彩丰腴、艳丽、性感。无论如何无法想到,迷乱的地图上的那条曲线,竟然是一条如此神秘的通道。那些异质的植物、性格古怪的石头、桀骜不驯的流水以及捉摸不定的光线彼此纠结,但是更多的事物深隐在它们背后,我们无法判断它们的来历和去向。比如一片不知名的树叶,突然就从深红的丛林中跳跃出来,在飞翔中探寻着风的薄厚。鸟兽鱼虫一律是机会主义者,它们蠢蠢欲动,却只有在某些不可预期的时候它们才会公开身份。所有的一切都在暗示,这是在四川西部,在这里可以遭遇一切传奇,因为这里几乎是所有事物的必经之地。
五条河流—大金川、小金川、革什扎河、东谷河和大渡河—打了一个结,那个结就是丹巴。所以无论沿着哪条河谷行走,我们都必然在丹巴相遇。地理学家将此称为“旋涡状旋扭构造”,是喜马拉雅造山运动这一宏大叙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但它却制造了一朵直径数十公里的巨大莲花,丹巴县章谷镇就是莲花的几何中心,而白菩萨山、拥波山、万年雪梁山、哥妈山和墨尔多山,就是五片肥硕的花瓣。进入丹巴的道路不止五条,有无穷无尽的道路被掩埋在花丛和雪原之下,交织错落,耐心地等待它内定的主人。每一条道路都寄生在一个人的身上,一一对应,不可重复。朋友说,道路不是一个外部事实,它就在我们的身体之内。我们一出生就带来了我们的道路,我们前进,并不是因为我们有脚,而是我们体内的微型道路在不断放大,并诱使我们去追赶它。当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后,暗中大吃一惊。事情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顿悟只是结束时一份可有可无的总结。道路并不总是企图让我们顿悟,相反,它一直在争取隐瞒真相。
道路一直用掩蔽自己的方式躲避人们的视线,但我们都知道它的存在。甚至在我们相遇以前,我们都同时闻到了这条道路的气息。道路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是我们的血肉。我们的身体时常因为道路而疼痛,我们的梦与快乐也源自道路。我们将牢记道路告诉我们的一切,我们将品尝道路送来的果实。
……
五繁星
我们看到了繁星。这无疑是我们生命中的一件大事。仿佛失去的老朋友不约而同地聚会。因为黑暗离我们很近,所以它们也很近,它们对黑暗紧追不舍,试图化解黑暗的势力。如果我们向天空伸出手臂,它们刚好在我们指尖的位置上。如果踮起脚尖,就会触到它们冰凉的身体。在黑暗里,它们炫耀着自身的明亮与璀璨。我几乎是第一次深切地感觉到星星是一个庞大的阵营,它们缓慢行进,无数把钢斧在黑暗中发出神秘的幽光。我的确觉得那些星星一律是某些器物的反光,有很多看不见的势力把持着它们,隐在帷幕后面,在暗中保佑我们。